老马迷途

（文 / 王敏）

2011年的倒数第二天，熟睡中的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是嘉平，我的堂弟。宇叔又出状况了，他半夜偷偷在阳台上与引诱他加入传销组织的人通话，被警惕的嘉平偷听到了，逼着他答应次日由我们陪他去远郊见识那位所谓的专家。放下嘉平的电话，一股无名怒火升腾起来。究竟从何时起，那个安分守己、淡泊名利的宇叔消失于无形？一个受过高等教育、判断力完整的成人怎会变得人鬼不辨？为何我们一次次唇焦舌敝地把宇叔从骗子手里拽回来，过不了多久他总会跑进另一个骗子的手掌心？短短两年，宇叔这一辈子的积蓄几乎全被骗光了，变成了一屋子包装花哨、简介唬人的“三无”产品，比如1068元一双的塑料鞋垫。从此，家庭生活笼罩在被骗和即将被骗的阴影之下，争吵哭闹成为家常便饭。

上一次，宇叔被老乡骗到合肥搞资本运作传销，被嘉平找回来时，又是身无分文、平添外债，急火攻心的我跟他大吵一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不恭地顶撞长辈。万没想到的是，宇叔已被传销成功学彻底洗脑，坚持认为那是国家支持的项目，还神秘地告诉我：政府隔三岔五地打击一下，做做样子而已，目的是不让太多的人踏上这条财富大道。当地政府和银行特别欢迎我们，我们租了好多房呢，带动了地方经济。再拉上几个人，明年底我就能挣500万元！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老人，我彻底无语，无法沟通的绝望如鲠在喉。

宇叔曾是位多才多艺的工程师，退休后老两口跟随独生儿子住在北京最大的居民小区天通苑。起初的两年还算平稳，儿子儿媳去上班，宇叔和老伴接送孙子上幼儿园，渐渐地认识了一些处境相同的同龄人，也时常一起聊天打发时光。可是，一辈子广交朋友、喜欢热闹的他离开熟悉的城市，心里还是寂寞的吧。慢慢地，每天送完孙子，宇叔就开始去小区里的保健品体验店享受那种被关心呵护的感觉。这些林林总总的店面看起来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在这里，老人们可以免费试喝健康水，免费试睡保健床，免费检测身体指标，店面人员礼貌周到，嘴巴甜得淌蜜，还免费传授“健康知识”。更体贴的是，每个周末，经销商都会组织老人们去北京周边旅游，价格实惠，但会多一个项目——在天津或者河北的保健品企业园区参观听课。当时，我笑着跟宇叔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也不是活雷锋，一定会让你出血的。那时候，宇叔对自己的控制力还很自信，说咱啥也不买，他们讲他们的，咱就是跟着转转，权当旅游嘛。就这样，宇叔平日去体验“高科技”，像上班一样准点，周末去旅游观光，收费确实也不高。有阵子我们聊起来都觉得，这些商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儒商，为本应由政府操心的老龄事业分忧解难？可惜，故事美好温暖的开头到此为止。

后来，宇叔看见有的老人开始买保健床，一万多元一张，一次买仨，有的开始买水，一出手便是两三千元，自己分文不掏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日复一日，嘉平的客厅里面堆满了价格不菲的垃圾。再后来，宇叔被老乡骗进了资本运作的“大项目”，这位曾是小学校长的老乡从合肥打来电话，恳切地说给他找了份薪酬优厚的工作，一家人当时还千恩万谢。这回，被嘉平逮个正着的“事业”是网络游戏传销，据说交一笔钱之后，只要天天在网上打游戏，现金就会源源不断进入你的账户，让你养老无忧。

2011年的最后一天，我们驾车疾驰几十公里，不费吹灰之力识破了那个自称教授的女骗子，几乎是押着宇叔回了家。临行时，分明看见骗子眼中的丝丝恨意。这些老人在一诺千金、归属组织的熟人社会里成长，又在金钱至上、支离破碎的社会里老去，为了不被社会和时代抛弃，他们不知不觉追随上了骗子营造的“温暖”组织，用晚年时光上演着亲者痛、仇者快的人间悲剧。溃烂之处烂若桃花的社会病，在这些身处夹缝的老人身上被格外放大，令人一瞥而无限哀伤。 老马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