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考文特花园:《大卫·科波菲尔》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三联生活周刊)
( 《大卫·科波菲尔》(1849-1850 年)插图。“费兹”( 哈布洛特·奈特·布朗) 绘
)
在那个真诚地相信鲁迅儿时的朋友确实名叫“闰土”的年纪里,我曾经同样真诚地相信:“自传体”小说确实是某种传记,证明就是老师讲述高尔基的身世时总会坚定地引用《童年》、《在人间》中的段落。我至今不太确定,为什么那时喜欢让我们阅读名人传记或自传体小说。或许是考虑到励志,但即便是以我当时的视界范围,已经可以明确察觉书中那个人的世界与我的毫无相似之处,因而毫无可比性或可参照之处。
尽管如此,与《雾都孤儿》相比,《大卫·科波菲尔》还是那时更受我欢迎的一本书。究竟我是否从中学到了某些积极向上的东西,我已经记不大清楚。因为当时我的心思多半花在琢磨一个我不大应该留意的人物:曾与科波菲尔过从甚密后来却背叛了他的詹姆斯·斯蒂福斯。在全书普遍以潘趣式漫画体绘制的插图中,斯蒂福斯是难得神清气爽的一个俊朗人物,在“大闹学堂”一幅中尤其如此,以至于我明知他对那位倒霉的梅尔先生很不公平,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留了偏袒,像插图上的科波菲尔一样内疚却又不敢表述。那时我看不透斯蒂福斯炉边谈话的含意;至于他诱拐小艾米莉私奔的事件,如同科波菲尔一样,我反刍了许久过往的情节才相信自己的偏袒被背叛了。即便如此,直到斯蒂福斯最后死于暴风雨的海上,我才最终确信:作者真的是要像对付一个坏蛋一样把他写死掉了。斯蒂福斯曾对科波菲尔说:“我亲爱的雏菊——我管你叫雏菊,你不介意吧?”看到科波菲尔回答“一点也不”时,我曾经有种不屑,但如今我已经不介意承认,这个绰号其实也挺适合当年的我。
把这么多注意力放在书中的一个坏蛋身上,事后证明倒也未必是件坏事。或许正是因为斯蒂福斯的线索太过富于戏剧性,以至于不大像可能发生在现实中,我忽视了这是一本原本可视为传记的“自传体”小说,所以,当我对照真正的狄更斯传记、发现小说中的记述更像是一台使用了“逢凶化吉作弊器”的舞台剧,倒也没感到更多的意外。
狄更斯童年做工的地点是华伦鞋油厂,他把这段经历同样赋予了科波菲尔,但换成了给酒商洗瓶子;两人的命运都因一笔外来的财产而发生改变,不同的是,狄更斯的父亲获得的只是价值450英镑的一小笔遗产,而且狄更斯的母亲此后还拖延了一段时间才解除了他的“劳役”。科波菲尔却是投奔了他“有房有车”、生活小康的姨妈,还从此过上了众星捧月般的少爷生活。狄更斯的职业生涯开始于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职务,科波菲尔则是由他姨妈出资1000英镑、从学徒费昂贵但地位显赫的诉讼代办人事务所开始做起。最令人感到作家的笔确实堪称“武器”的是那段科波菲尔与事务所老板女儿朵拉的恋情。这段故事脱胎于狄更斯自己与银行家女儿比德内尔的初恋,狄更斯本人的恋情因对方父亲嫌弃他家境寒酸而作罢。在小说里,因姨妈意外破产而同样陷于窘境的科波菲尔也被朵拉的父亲勒令断绝两人的关系,但令人瞠目的是,这位父亲竟在当晚死于车祸,于是科波菲尔人财两得。回顾以上,想起《大卫·科波菲尔》经常被狄更斯称为自己“最宠爱的孩子”,确实觉得它有受宠的道理。
当然,小说原本就是作家肆意畅想的舞台,何况狄更斯本人对于真正的戏剧舞台也不陌生,而且一直自信颇有表演才能。法国人经常调侃英国人血管里那股业余演员的冲动,狄更斯又恰好是那种在这方面最血脉贲张的类型。
( 圣保罗教堂与考文特花园广场之间的广场是街头艺人的胜地,几乎所有杂耍艺人踏上职业生涯前都要在此接受观众的检验
)
七晷区所在的索霍区(Soho)和东邻的考文特花园区(Covent Garden)都属伦敦西区(West End)。“伦敦西区”是英国戏剧界的代名词,也是与纽约百老汇齐名的世界两大戏剧中心之一。与百老汇相比,伦敦西区的历史古老得多,最早的剧院可以追溯到1576年。在伦敦西区所有的剧院中,考文特花园剧院占有绝对的王者地位。这座剧院始建于1728年,三次被烧毁,三度被重建。这座歌剧院的起始资金来自一出名叫《乞丐歌剧》(The Beggar's Opera)的谣曲歌剧挣来的票房,却在建成后获得了“皇家剧院”(Theatre Royal)的名称。英国人对于戏剧的某种超越疆界的热爱由此可见一斑。
即便有威风的“皇家”二字,但“考文特花园”这个名称还是用得更加普遍,毕竟这座不是花园的“花园”本身在伦敦人的生活中拥有更具历史感的地位。12世纪时,考文特花园为教堂财产,当时确实是一处修道院花园。15世纪时,贝德福德伯爵请当时的著名建筑师琼斯(Inigo Jones)将这里重建为“适合绅士居住的高级住宅区”。这一改建造就了伦敦第一个“现代风格”的四方形广场,也使“花园”一词永远地停留在字面意思上。然而,这种改造似乎一度并未朝规划者梦想的方向发展。17世纪后,这里逐渐成为蔬菜水果批发市场,还曾在18世纪沦落为娼妓出没之地。最终拯救了这片广场声名的是此地的戏剧传统。直至今日,考文特花园都以街头艺人表演和购物街区著称,是伦敦最喧嚣的旅游景点之一。
( “伦敦西区”是英国戏剧界的代名词,也是与纽约百老汇齐名的世界两大戏剧中心之一。与百老汇相比,伦敦西区的历史古老得多
)
成为旅游景点的代价是要经过翻新改造,各种摊位的外表与货物也要换成符合国际旅游者口味的。如今亲身走在考文特花园市场里,更多像是在考察中国又有多少轻工商品以及“以画组字”、看相算命等特色文化输入到了伦敦。回想当年兰姆(Charles Lamb)曾如何热情讴歌此地的芦笋和豌豆、水果摊上的菠萝曾如何使最潦倒时的狄更斯垂涎欲滴,觉得还是那个世纪的人们在精神诉求上易于自我满足。
不过,狄更斯来到考文特花园,自然有比菠萝更高的理想。1832年,考文特花园剧院招考演员,20岁的狄更斯报名参加。他在考试前夕曾写道:“看,我可能马上就要过上另一种生活了。”至于结果,据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使他错失了这次机会。狄更斯在第二年发表了他的小说处女作,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他因此放弃了成为职业演员的尝试,因为直到1834年底狄更斯才在《晨报》获得了一个稳定工作,成为该报的记者。
( 圣保罗教堂庭院中的纪念长椅 )
少了一名叫狄更斯的职业演员是否是戏剧界的损失?所幸这一问题有狄更斯成名后的数次“票友”登台给历史留下答案。据记载,狄更斯晚上经常在家中组织动作猜谜游戏并演出哑剧,也常为孩子们进行魔术表演。1845年,当狄更斯解决了自己的债务问题,重新自欧洲大陆返回伦敦后,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组织了慈善义演,演出本·琼生(Ben Johnson)的《各得其所》。这是狄更斯首次参加业余剧团的登台演出,他不仅兴致勃勃地担任了主角,还兼任导演、舞台监督和后台杂务。这次演出显然获得了成功,因为不久他和剧团就受到邀请,于1846~1848年在外省巡回演出,类似的巡演在1850~1852年又进行过一轮。
演出与写作交替,这种生活带来的过度兴奋和劳累损害了狄更斯的健康,他不断头痛,眼睛也出现问题。狄更斯的业余剧团生涯以1857年8月有英国女王出席的一场《冰冻的海洋》达到顶峰。1858年,一场小型慈善募捐朗诵会使狄更斯发现了新的契机。当晚狄更斯从《匹克威克外传》中选了一段来朗诵,结果效果极好,从此开始了延续至他去世的巡回朗诵会生涯。他最初的节目全部都是圣诞小说,但是很快就加上了长篇小说中的情节和杂志上的圣诞故事。每次表演一般有两个节目;在公演过的16个节目中,最受欢迎的是《匹克威克外传》中的法庭审判一段和《圣诞颂歌》。这种演出以喜剧为主(虽然悲惨的情节在节目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而最后一段一般被设计为鬼怪或恐怖故事。截至狄更斯去世之前,他在英国与美国进行这样的朗诵会共计471场。
在2012年狄更斯诞辰200周年纪念到来之际,英文世界有两本关于狄更斯的新传记出版,牛津学者道格拉斯-费赫斯特(Robert Douglas-Fairhurst)的《成为狄更斯》(Becoming Dickens)就是其中一本。书中以典型的21世纪财务与心理医师手法披露了狄更斯生平中的一些隐私。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科波菲尔对自己职业的选择几乎是完全服从了姨妈的安排:“我所能看到的是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的爱好。如果受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启发,为了威风十足地做出新发现而率领一个快船队周游世界,这倒也许适合我去干。但这种奇迹又是不可能产生的,我还是愿意从事一种不致太耗费姨妈财产的职业。”这段描写暂且能代表狄更斯自己的说法,费赫斯特展现给我们的则是另一个心理世界:“对狄更斯而言,职业的选择其实就是对生活、金钱的选择。他不想过贫困和粗鄙的生活,演员是一种可能,发现可以通过写作摆脱生活的困境,他就会极力通过连载小说改变生活的现状。”
类似的评论其实早在费赫斯特的新作出版前就已有过。关于狄更斯晚年热衷的朗诵会,早已有评论家指出:狄更斯发现,办朗诵会能比写作挣到更多的钱,而且也更有把握——让他重复一段表演比创作一本书更容易;从荷马以来,没有哪位重要的作家,也没有哪位地位与他相当的英国作家曾把那么多的时间花在这种活动上,唯一可以与他相提并论的是他的同时代人马克·吐温,他称狄更斯是自己的先锋。
公平起见,理应指出两个事实:在狄更斯之前,英国没有人把写小说当做赖以挣钱谋生的固定职业;当时英国的识字率也只在50%以下,对于中上阶层来说,小说是愚蠢、淫荡、有毒、粗俗的玩意。狄更斯常说:如果他能够表演别人的性格,即使是游戏他也感到轻松愉快。狄更斯的夫人凯瑟琳则说过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他与广大读者的终身恋情才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恋情。”考虑到这一层,或许我们不必对身扮作家与演员两角的狄更斯太过苛责。
从当时人们的记录中,我们能大致想象一下狄更斯的风采。一位美国记者说,狄更斯身上“洋溢着一种饱满旺盛的生命力”,每个人都会被他明亮的目光和他那潇洒(甚至花花公子般)的外表所打动(他承认“我对漂亮的服饰有一种狂热的喜好”)。在霍恩(R.H.Horne)的著作《时代的新精神》(New Spirit of the Age)中,狄更斯占据了第一个也是最长的章节。霍恩将他描述为:“真正散发着他所凝聚的时代的全部精神——令人愉快、富于教益,健康而且具有感化作用。狄更斯先生在私下场合和他的作品一样。他说话和蔼亲切,有自己特有的个人爱好,并且喜爱运用实际技能的竞赛游戏。他还是一个很爱散步的人,特别喜欢跳柯夫雷(Sir Roger de Coverley)舞,他在私下场合给人的印象是一位一流的老练知识分子,他没有愚蠢的言行。”
这些记述没有谈及舞台上的狄更斯,但更仔细观察会发现狄更斯的舞台其实并不分台上台下,这种情况到他的晚年益发明显。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听狄更斯在波士顿的一次朗诵时“笑得前仰后合”,但是后来在评论狄更斯时说:“我看他的实际才能恐怕大大超出了他的天赋;他被绑在一个可怕的火车头上,永远无法解脱,也无法得到歇息……”一位记者在一次朗诵会后写道:从他的照片上看不出亲切的表情,但是在我们眼前,他却像一个诚挚、友好的人,充满了乐趣。然而就在同一天狄更斯在书信中写道:“我几乎筋疲力尽。”狄更斯的美国出版商菲尔兹(J.T.Fields)说他是“他那个年纪最快活的人”;菲尔兹的夫人则更有眼力地注意到:“真不可思议,查理的精神看上去很好,但竟然是个忧伤的人。”后世有评论者指出:“出于自尊和老演员的传统,狄更斯掩饰了自己的痛苦。只要他着意努力,他原来那种昂扬的精神有时就会表现出来。”
在考文特花园,“老演员的传统”绝对是一种令人景仰乃至敬畏的说法。命运剧院(Fortune Theatre)位于考文特花园市场东北,与考文特花园剧院间隔一条弯弓街。这座剧院始建于1924年9月,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第一座在伦敦建起的剧院。自2012年回溯的23年间,除周日外,这里每天上演着同一出戏:伦敦西区最富传奇的惊悚话剧《黑衣女人》(The Woman in Black)。这出戏改编自英国小说家苏姗·希尔(Susan Hill)1983年的一部哥特式恐怖小说。在已经被种种电影特效疲劳轰炸过的现代眼光看来,其中的惊悚场面只够“古典”级,但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台上两位演员的表演。不考虑语言的障碍因素,恐怕只有心理素质足够强势的人才能抗拒舞台上近乎催眠的表演与暗示,逐渐陷入自己吓自己的幻界中。身在这样的氛围,从这样的舞台上,很容易发现英国人血脉中那种对于业余演出爱好的源泉,而连续23年、每周8~9场、每场两个小时的坚持不懈的完美演出才是传说中的“老演员的传统”。
演出散场走出剧院,虽然是下午场,天色刚近黄昏,但已经能切身体会到科波菲尔初到伦敦、在考文特剧院看完第一场演出后的感受:“觉得自己仿佛在九霄云外过了多年的逍遥生活,现在突然落到尘世,只觉得人声嘈杂……”重新回到考文特市场,市场外西南方向是一片广场。据记载,这里是1662年首场潘趣(Punch)木偶戏上演的地方。如今这里是街头艺人的天堂。在这片广场提及“天堂”,具有修辞学以外更现实的意味。广场西南方向就是圣保罗教堂(St Paul Church)的后墙,以及通向教堂庭院的两扇小铁门。与舰队街上拥有显赫穹顶的圣保罗大教堂(St Paul Cathedral)风格不同,圣保罗教堂的外观并不起眼,仿佛只是热闹的街头表演背后一道沉默的白底布景。圣保罗大教堂是众所周知的伦敦市主教堂,而圣保罗教堂却被称为伦敦人自己的隐秘教堂。这座教堂更著名的绰号是“演员教堂”,英国戏剧界最著名的演员大多安葬此处。
穿过广场,从小门走进庭院,广场外的喧嚣立即被一排排纪念长椅带来的静寂抚平。在伦敦游荡了两天后,我已经了解这种以带铭牌的长椅纪念逝者或特定事件的方式。“Cyril Fletcher(1913~2005),喜剧演员,作家,园艺家/Betty Astell(1912~2005),歌唱家,作家,作曲家/经过62年幸福的婚姻,如今团聚在天堂。”距离带有这块铭牌的长椅不远,有一张带有华裔姓名的长椅:“献给Eddie Li,Jiayi(1963年5月28日~2003年8月10日)/他与他热爱的人们一起度过了自己想要的一生/考文特花园众音乐家捐赠。”这些长椅并不禁止人们坐在上面,故而比传统的墓碑更多了几分亲切感。但此时我还无暇停留,经过一张带有“女作家与女记者协会百年纪念(1894~1994)”铭牌的长椅,我走进教堂正门。
在礼拜席左墙上,可以找到卓别林的石刻铭牌,刚进门的左右手两侧墙壁则密布着木制纪念铭牌。费雯丽(Vivian Leigh)的铭牌就在左侧上排。她所挚爱的劳伦斯(Laurence Olivier)却并未安葬在此处,因为劳伦斯死后得到了安葬于西敏寺“诗人角”的荣耀。和同样在死后被移葬西敏寺的狄更斯一样,当一个人得到了足够闪亮的舞台,在控制舞台的同时他也丧失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考文特花园市场与圣保罗教堂后墙相对处,有历史悠久的“Punch and Judy”玩具店的招牌。沿木楼梯上到二楼,就可以进入这家以“折纸剧院”玩具著名的商店。除去那些价格不菲的纸制戏剧场景模型,店里的另一特色是种火柴盒微缩景观:未打开时看似普通火柴,小心拆开后可以呈现出一幅细节丰富的立体折纸街景。可惜这种玩具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一旦打开便很难复原。这种困境某种程度上颇为接近狄更斯。恰如200周年时一些评论指出的:狄更斯已经与他小说展现的众多舞台融为一体,他成了自己舞台上的一个虚拟角色。 花园科波菲文特狄更斯艺术剧院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