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刀田高和“异色小说”
作者:陆晶靖(文 / 陆晶靖)
( 阿刀田高 )
坐在面前的阿刀田高先生已经77岁了,满头银发,穿着黑色毛衣,面对我的来访,他拿出一支铅笔和宾馆里的便笺,准备时不时记下点什么,似乎随时打算开始写下一篇小说。他从1969年开始发表作品,每年发表十来个短篇。1979年,他获得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和直木奖,正式成为一线作家,这一年他总共发表了46个短篇。后来他又多次成为直木奖的评委,岛田庄司、东野圭吾这些推理小说大家都是他的晚辈。迄今为止,他已经写了800多篇短篇小说和十几部长篇小说。如今他平均每个月还要写差不多100页日本原稿纸的量,让人感叹他的精力和才思。
写了这么多小说的老者是一个非常谦逊的人,他说短篇小说是一种彬彬有礼的文体,因为短篇小说不会占用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读者花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读完。相比而言,长篇小说则不那么友好,人们花很多时间看完一本,往往马上就想把这本书扔掉,觉得这本书占用我这么长时间,真是浪费。
很难将阿刀田高的小说归类,他有欧·亨利式强烈的结尾,却不囿于现实主义题材,怪谈和超现实题材对他来说也是拿手好戏。江户川乱步提出过一个“异色小说”的概念,今天很多人用这个词来形容阿刀田高,而究竟什么是“异色小说”,也莫衷一是。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有奇妙味道的小说”。但这种奇妙大多数令人毛骨悚然,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年鉴编辑委员会的评委中岛河太郎说:“它揭露了潜藏在身边日常生活中的恐怖、神秘和骇人,翻阅任何一篇小说都会不由得吃惊。”弗洛伊德提出过一个叫“Unheimlich”的概念,意为“由熟悉之物的反面带来的恐惧”,用来形容阿刀田高的小说,正好贴切。
三联生活周刊:读你的小说,能感觉到非常严格的对叙事和语言的节制,你在写作的时候,和预期的读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阿刀田高:我在写的时候总是设想,读者有一个固定的呼吸节奏,而我要做的就是迎合这种节奏把故事讲出来。讲故事就像爬山,我会陪着读者走完90%的路程,剩下的就要他自己去完成了。但实际上,在我消失的地方,已经只有一条路了。讲故事的人要扮演上帝的角色,他不但要控制内容,也要控制读者,我想差不多所有小说家都是这样的。
( 阿刀田高的作品《红色诱惑》 )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小说经常涉及犯罪题材,但是很少会写到解谜的过程,是因为犯罪行为本身比推理更有魅力吗?
阿刀田高:我的小说里还是有推理的,但推理的主角不是侦探,因为这个身份会让推理的过程变得十分清晰。而我经常会让受害者的妹妹或者恋人来解谜,这样的普通人会让推理更充满不确定性和悬念。
三联生活周刊:你写作的时候是先想出一个结尾处的“诡计”,然后再倒着写吗?
阿刀田高:对,我通常是先写结局的,其他的元素都会因为结局而随时改变。
三联生活周刊:岛田庄司有些长篇作品受人诟病,人们批评他开头处的悬念太离奇,结局处的揭秘则显得力不从心,是不是短篇作品比长篇小说更适合推理题材?
阿刀田高:对于推理作品来说,无论长篇还是短篇小说,都涉及“谎言”。作家不得不带着读者和这个“谎言”一直走到文末。大部分推理小说里精妙的圈套在真实生活里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作者必须用自己的想象力围着圈套建起一个世界,还不能让读者发现其中的破绽,这是非常困难的。我的故事通常很短,在读者看出问题之前,故事已经结束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写了那么多小说,每个小说里的圈套都不雷同,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刀田高:我平时可是十分注意观察的,所有日常的东西我都不会放过,每当灵光一闪,我就会拿出笔记本来。有一次我坐电车,听到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夫妻俩吵架的时候有一个原则,如果吵架那天的日期是奇数,老公必须道歉,如果是偶数就轮到老婆道歉。这就启发我写了一篇小说。
三联生活周刊:欧·亨利有一篇小说,写一个幽默作家也像你这样注意收集材料,身边的人一说俏皮话,他立刻就掏出本子记到材料本上。最后别人都很反感他,说他像吸血鬼。
阿刀田高:当然了,我知道别人肯定很讨厌我这样子,所以我一般找个借口,比如上厕所,在那儿就写下来了。也有时候我只是简单写一笔,回家后再慢慢补充。要是被别人看出来我在做笔记,他们就有戒备心理了,可能什么有意思的话都不会说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欧·亨利有一个特别大的区别,就是你特别偏爱恐怖题材。
阿刀田高:在人类所有的情感中,恐惧可能是共通性最强,并且这种情感也是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而变化的。古时候因为我们不够了解身边的世界,总是对自然界心怀畏惧,如今人们恐惧的东西更多是在人类内部。我认为当今世界有一种对“黑箱”的恐惧,简单说,我们可能知道洗衣机的构造,但电冰箱我们就不了解了,其他更复杂的例如核能的原理我们普通人也是根本不可能明白的。这些人造的、超出常理之物都是“黑箱”。
三联生活周刊:你怎么看待西方文学中,尤其是美国南方文学里对恐惧的理解和描写?我举两个例子,福克纳的《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和欧康纳的《好人难寻》。
阿刀田高:比起东方作家,欧美人可能更早地意识到,恐惧是一个极好的题材。他们在这方面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从小说到电影、电视剧都有非常成功的例子。我个人非常喜欢希区柯克,他的电影让我获益良多。
三联生活周刊:希区柯克的剧本并不怎么高超。他曾经说过,一流的小说只能拍出二流的电影,二流的小说才有可能改编成一流的电影。有人购买你的小说的版权拍电影吗?
阿刀田高:拍电影的还没有,不过拍成电视剧的有60多部。希区柯克说得没错,我对他们的改编都非常不满。电影要考虑的元素太多了,演员、镜头、拍摄手法都会影响最后的结果,而好小说自身的结构和语言都已经相当完满,要在里面塞进这么多元素,余地是不够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能描述一下你日常的写作过程吗?
阿刀田高:基本上每天上午我都会写3小时,其他时间我都用来搜寻素材。用在后者上的精力比起写作来说要多得多,很多时候我在写之前,结构甚至语言都已经了然于胸,我要做的只是用打字机打出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担心小说的结构和情节过于精巧,会冲淡语言的力量吗?
阿刀田高:故事性很强的作品在市场上更受欢迎,但我觉得语言才是决定小说优劣的最终要素,如果有人称赞我的小说语言很优美,我会非常高兴。
三联生活周刊:卡夫卡的语言可不优美,卡佛这样的作家,语言也不优美。
阿刀田高:我不太了解卡佛,但卡夫卡我可是作为老师来对待的,他的小说有非常深邃的力量。他的语言非常简练,而且有很奔放的想象力。人们说我的小说是“异色小说”,但其实卡夫卡早就写过这样的作品。他的《变形记》写的就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笔下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卡夫卡,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阿刀田高:爱伦·坡、欧·亨利、江户川乱步、柯南道尔、莫泊桑、海明威、雷蒙·钱德勒、达希尔·哈米特……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作家,你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笔会的前会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
阿刀田高:日本的笔会是作家组成的纯民间组织,会长也不是什么官员。相反,政府还很讨厌我们,因为我们总是发出批评的声音。笔会的成员除了作家之外,还有出版人、编辑等,在出版行业有一定影响的人都是笔会的成员。
三联生活周刊:推理小说在日本文学中处于什么地位?
阿刀田高:它在商业上非常成功,市面上一半的书都是推理题材的。但狭义的推理小说,还很难说它是日本文学的中坚力量。我觉得“推理”应该有更大的含义,所有的小说其实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推理小说,因为它们都会有一个悬念。比如渡边淳一的小说,男女总会发生一些事情,这会吸引你读下去,这个悬念到底怎么布置、安排,都是作家要关心的事。推理是作家们绝对不可以放弃的手法。
三联生活周刊:日本的图书市场如何?
阿刀田高:很好,在电车上总是能看到人们在看书。有一个事实可能很有说服力:在许多日本报纸的头版上,总有一块是新出版的书的广告,你知道,在报纸的头版做广告是很贵的。这可能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吧。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电子书的流行会改变作家的写作方式吗?
阿刀田高:肯定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过我这么大岁数了,就不看电子书了,所以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很好地回答。现在许多作家,甚至比我小10岁的,也就是六十几岁的作家,也基本上都人手一个电子阅读器了。 文学小说作家阿刀田高阿刀田高异色推理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