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逆战》,很香港而不止于香港
作者:李东然(文 / 李东然)
( 电影《逆战》剧照 )
《逆战》的开场就真拍在动荡不安的约旦,主演之一的周杰伦回忆:“片场里在开枪,片场外也都是开枪声。”他在这部戏里扮演的是国际安全局警察,在中东执行任务中不幸重伤,子弹留在头颅内。时日有限的他离队返家,得知母亲多年的心结,于是再远赴马来西亚替母找寻父兄,难料重逢却是在一场惊世罪案之中。父亲颓然而逝,兄弟正邪两立,看似满是抉择关口,而黑白却早已模糊了界限,混沌中只剩命运的摆布。
林超贤导演光头黑衣,开口却引用张爱玲经典的“人生永远千疮百孔”来阐释自己电影里漫布的黑色。“作为人,我们每日都不断中枪,这是所谓逆的含义,但最重要的在于我们如何带着满身弹孔,继续坚持把人生旅程走完,然后回望时你开始思考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继续香港故事
作为典型的成长在片场的香港导演,林超贤“出道”很早,80年代已经在为陈嘉上导演做副导。那时正是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逃学威龙》、《霹雳火》、《天地雄心》里其实都有他的名字,而直到与陈嘉上联合执导《野兽刑警》,在第1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上大出风头,斩获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之后,终于自立门户。很快,便又以一部在传统黑帮故事框架内,用荒诞和黑色跳脱黑帮片血腥义气藩篱的《江湖告急》而脱颖而出。
至今林超贤愿意把枪战动作场面说成是自己的童子功,因为当年走向导演的道路,就始于自己对枪械战争的着迷。理所当然地在与前辈导演的合作中,林超贤往往单纯地去负责掌控动作场面。“后来独立出来,我一直告诫自己的是,动作片也不能只有动作而已。我开始把精力用在故事上,爱情、喜剧等等各种类型也都试过,但还是回到动作片来,因为作为这一代香港导演,我所擅长的,也和自己有真正联系的题材,还是我们的警匪黑帮电影。”
( 导演林超贤 )
林超贤所说的联系,意在自己,却也是衬在了香港影史底子上。香港黑帮片发端于吴宇森时期(《英雄本色》1986),正是港人意气蓬勃之时。吴氏的黑帮故事,着力表达的大多是“情义”二字,主角们大多是重情义、守信义、讲道义的伦理英雄,无论帮派头目还是街头混混,他们始终是一群游离于正统的伦理道德秩序之外的边缘人,而在他们身上却往往不乏东方式的侠义精神、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急流勇退归隐江湖的睿智,同时这些人物内心也不乏孤独幻灭的柔软一面,依此规则树立的经典男性形象,构成了香港黑帮动作电影最核心、最打动人心的力量。
这种类型不仅风靡一时,又在这座港岛扎下根基。有人归之为地道的香港消费主义,娱乐至上;也有人归之为香港特殊的历史人文心态——边缘性,功利性,却也渴望人文温暖。
虽然作为电影圈里的晚辈,林超贤也刚好完整地经历了吴氏暴力美学盛极而衰,再到杜琪峰借黑帮类型书写港人迷茫心态,以及《无间道》及其后的影片,在港人日益恢复自信的同时,重新将广义的英雄回归到对个体存在的关注。作为类型片导演的一分子,林超贤自说随波如萍是前半截事业的最好概括,确有很多尝试,喜剧、爱情、青春,用不同的元素与最本港的黑帮类型碰撞,有掌声雷动,也有沉沙折戟。
“差不多到了2004年的时候,拍片的环境不好,那种一部赶一部的必要性不大,而我也觉得越来越不喜欢自己拍的电影,就决定停下来,想想自己怎么回到最根本的出发点,什么是自己想拍的,什么是真能让这个电影类型和自己的生命和经历产生联系的所在。那两年我几乎天天想,‘怦怦怦’响一阵的枪战故事里最要紧的是什么呢?我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有一天我终于想明白,因为我拍的是华语电影,那就还是应该回到中国传统的伦理美学上来,其实也是更真实的中国人的生活。”
2008年,林超贤拍出了迄今的代表作《证人》,枪战撞车场面自然发挥多年积累所长,重拾港产警匪片火爆传统,叙事架构及人性刻画却倾向于写实、悲情。急功近利致误杀蒙上心魔的警员,失去女儿才意识到骨肉之痛的母亲,以及外表可怖行事凶残却满心爱意呵护病妻的绑匪……他并不强调作为个体人所把持的忠义正邪,却着意呈现诸如因果、血脉之类最根深蒂固于中国人头脑中的价值取舍,当然还有黑幕一样笼罩在整个故事之上的,人之于命运的渺小软弱以及被动。口碑与票房皆大欢喜。林超贤再接再厉,连拍《火龙》、《线人》,延续《证人》路数,又皆有水准不俗的发挥,到如今《逆战》,警匪黑帮片的商业类型范畴之内,得到两亿港元的超高预算,已是最好不过的实力证明。
《逆战》里的林超贤继续了招牌式的命运漆黑可怖中混几抹明艳温情。“这个故事其实是关于一个选择,一个很艰难的选择。”林超贤导演如是说,“周杰伦是警察,而谢霆锋却是个通缉犯。兄弟身份互相对立,正义和亲情之间该如何抉择?一个人的是非观能否一直坚持到最后,‘逆向抉择’就正如故事里病毒的变种,人性其实也在变种,然而,我们都真的有选择吗?还是,我们根本没有选择余地?”
跳脱一港局促
显而易见,故事内核依旧香港,林超贤却想要在拍摄上彻底跳脱一岛之内的局。“我在香港已经拍了几十年警匪片,从场景来说,戏基本把香港能拍到的场景都拍完了。另外,在香港拍戏需要向政府申请,在以前的戏里有好几个场面都是采用偷拍的方式。比如《线人》中有一场,讲那帮劫匪从一座高架桥跳车到另一条车道上去截另一辆车,这种戏我们去申请的话是不会被允许的,只能用偷拍。那如果我要拍较大一点的动作,过程比较长一些的话,偷拍就不管用了,因此希望找到一些更刺激的地方,能配合动作上的表现,能多一些空间去发挥。”
最大胆不过的就是荷枪实弹地打到真正的战场去。当年奥斯卡最佳电影《拆弹部队》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电影真真切切拍在约旦,彼时已让正准备着《逆战》剧本的林超贤跃跃欲试,他便也把故事的细菌战背景写在了中东。当然,对一部好莱坞电影也颇费周章地取景地,对一部华语电影而言,自然有更多的困难和曲折。
“好在因《拆弹部队》很有影响,约旦的国家安全部门、电影局、旅游局其实都欢迎去他们的国家拍摄,当然这个过程需要解决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给演员和剧组的保险部分,当时香港已经对约旦给出了红色旅游警告,也就是一切出境安全都是不承保的,于是我再去委托好莱坞的电影公司履行拍片的相关手续,这样所有的剧组人员才能顺利离境和入境。”
虽然整个剧组做了充分的计划准备,但真的到达约旦,拍摄之艰苦还是让大家吃了一惊。忽变的天气,动荡的局势,尤其导演把战地真实性作为最要紧的拍摄目标,一辆炸翻的出租车,也要爆破师真车实弹地试验几个来回,着实使不少剧组工作人员叫苦不迭,而导演觉得这恰恰是出师约旦的物有所值。
“绝大多数场景我不想用特技,想真实拍摄,这是港产片区别好莱坞动作片的特色,恰恰又是在香港之内无法办到的。但是在约旦,动作指导可以有好几部车用来调炸药的力度等,所以基本在约旦的所有戏都经过很多彩排。这还是蛮有好莱坞味道,都是经过很多试验才出的成果,这是完全不同的工作方式,对我而言是颇有启发。”
相对传统香港枪战片强调放纵枪械的威力,枪开得越多,画面就越丰富,观众越会觉得刺激,林超贤导演反而选择在最容易展示枪支炸药威力的战地,呈现一场策略性的激战。“比如我在构思约旦取景的问题时,我觉得危险之处就在于它的地理环境,这种战地环境本来已有一种趣味性,所以我一开始就在想,周杰伦他们该用怎样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对方会用一种什么方式阻击他们,我选了很多极有悬念的地形,那么每一次开枪、爆破等,人物都会面临未知的危险,虽然整体节奏很赶,但内部要保持悬念迭起,因此焦灼是愈演愈烈的。”
当然那种运用降格镜头,极慢速度地呈现一颗子弹的轨迹,使鲜血如花朵般绽放的港式暴力美学也穿插其中,被林超贤定义为节奏工具,因为相比所谓风格化、作者化的场面处理,他倒觉得,观众是要先于创作者本人的。
“我是站在观众的情绪角度来分析具体的节奏掌握。我觉得观众的情绪对一个创作者来说是很重要的。以前我们在片场接受电影训练时,一定是每个电影10分钟一段地总结每一点观众的情绪在哪里。老一代的导演拍戏时,他们都会尽可能认真地去想观众到达哪个情绪,这态度在我看来是那些成功的港产片的优势所在。我认同如果拍一部商业类型片,这些便是导演的本分,其实这不仅仅是服务观众,实际上也是在服务导演的自我表达。如果你希望你的观众真正接受你的信息,就该首先好好履行这职责。”
(实习生朱婵媛对本文亦有贡献) 不止香港林超贤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