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缺点的哲学家们
作者:薛巍( 苏格拉底之死(绘画) )
哲学家凡人的一面
古希腊德尔菲神庙前殿的墙上刻有“认识你自己”的铭句。苏格拉底自幼的故交海勒丰去德尔菲神庙,向太阳神兼智慧神阿波罗提了一个问题,求神谕回答。向太阳神求神谕有两种方式。想得到书面的比较详细的答复,需要用一头动物做祭品。但是简单的是或否的回答不需要花任何代价。女祭司从一只瓮里取一粒豆,看它是黑色的还是白色的。因为海勒丰太穷,没钱献祭,他可能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问题,让女祭司取豆来回答。他问,有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智慧?女祭司传下神谕说,没有。为了证明神的说法有问题,苏格拉底开始秉承神的意旨,检验每一个他认为智慧的人。海勒丰省了一头小牛犊,一个哲学家就此诞生了。
苏格拉底后来成为欧洲传统中第一位殉道者,被不公正地判处死刑,而他勇敢、平静地服下了毒酒,甘愿为他选择的哲学人生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践行了自己的哲学。他的后辈就不同了。亚里士多德说,大城邦永远是治理不好的,因为人数过多就不能有秩序。一个国家应该小得足以使公民们能认识彼此的性格,否则选举与诉讼就不能做到公正。领土应该小得从一个山顶上就足以把它的全貌一览无余。但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坚定地支持马其顿帝国。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死后,雅典人反马其顿情绪激昂,亚里士多德被控不敬神,他说,为了不让雅典人再犯反哲学的罪,他宁愿离开。
斯多葛学派成员、罗马皇帝尼禄的老师塞涅卡公开鄙弃财富,然而他却聚积了大量的财富,据说价值达3亿赛斯特斯之多(约合1200万美元)。这些财富大部分都是由于在不列颠放贷而获得的。最后他被控参与谋害尼禄的阴谋,被恩赐自尽。卢梭用《爱弥尔》一整本书阐述如何抚养一个品德完美的小孩,他却把他跟情人生的5个孩子送进了孤儿院,还辩解说他身患疾病且身无分文,做不了好父亲。演说家兼神秘主义者爱默生说他不受经验证据和逻辑论证的限制。康德认为道德要一成不变地遵循严格的法则,部分是为了减轻他对疾病的忧虑。
英国哲学家安东尼·格雷林说,并不能因为很多哲学家的理论与实践是脱节的,就认为他们认识自己的努力是没有意义的。认识自己、反思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并不等于一定要在生活中成功地贯彻它们。如一句被用滥了的话所说的,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苏格拉底用否定形式来表达他的意思是有道理的,“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不讲明一个人应该怎样度过一生,是要让运气或者他人来决定他们的命运。只要我们反思过,努力选择过,生命就是值得过的,哪怕我们不是总能成功地做到。意志薄弱或者运气不好都会影响结果,但我们仍认为那些做过努力的人值得尊敬。
( 蒙田 )
另外,米勒从哲学史上挑选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第欧根尼、亚里士多德、塞涅卡、圣奥古斯丁、蒙田、笛卡儿、卢梭、康德、爱默生和尼采这12个人。但哲学史上也有很多践行了他们的哲学的人,如爱比克泰德、奥勒留、布鲁诺、斯宾诺莎和休谟。要是挑选了精神错乱误杀妻子的阿尔杜塞、风流成性的罗素和亲纳粹的海德格尔,他甚至可以证明哲学家们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明辨是非。
许多哲学家都没有认识到支配内在领域或许与支配许多外在境况同样困难。这是可以理解的。“控制自然的能力在希腊化和罗马时期是相对较小的。如果对我们来说切除一个阑尾比控制我们的愤怒更容易的话,在古代情形则正好相反。因此,斯多葛学派劝人控制有可能控制的事情,也就是他们的心灵。”
( 帕斯卡 )
甘于平庸与勇于超越
米勒说,在古代哲学家不仅是理论家,也是人应该如何活着的典范。但后来哲学越来越专业化,成为一门与研究者的生活无涉的学问。1998年,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亚历山大·尼赫马斯出版了《生活的艺术:从柏拉图到福柯的苏格拉底式反思》,挖掘人生哲学。他指出,蒙田、尼采和福柯的哲学都以思考构建真实生活为基础。这类哲学家还有帕斯卡、叔本华、克尔凯郭尔、爱默生和梭罗、维特根斯坦。他从中挑选了蒙田、尼采和福柯,从他们与苏格拉底的关系这一角度加以讨论。
一般认为,苏格拉底是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回到人间的人。但他的哲学也有超越的一面。柏拉图在《斐多篇》中论证了灵魂的不朽,在《会饮篇》中陈述了爱无边的力量,并描述了灵魂的上升:致力于看见世界超自然的统一和美、善与美永恒不变的形式。柏拉图相信,苏格拉底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苏格拉底的智慧与美德源自他熟识看不见的真实、永恒的理念。
芝加哥大学教授马克·里拉指出,蒙田是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他也认为我们需要认识自己。但对于我们为什么要认识自己,苏格拉底的理由是认识自己能带来幸福,但他所说的知识是对人类境况、对灵魂的认识。蒙田追求的知识是特殊的。要认识的是自己与他人的区别,而不是与他们的共同之处,由此才能实现自我塑造。
蒙田说:“鄙视自己、不在乎自己是反人性的。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毛病。类似地,妄图改变自己也是一种毛病。”1500多年来,基督教文明就是建立在我们能够改变自己这一假定的基础上的。蒙田则在随笔中对西方的价值观做了重估,吸引我们笑话我们能改变自己的妄称。他告诫人们接受人性的不完美这一事实。但帕斯卡说,对大多数人来说,对更崇高的东西的好奇是很自然的,对它们漠不关心才是要习得的。
蒙田所说的理想的人性更安全、更温和、更宽容,但那也将是一个没有英雄、圣人和贤人的世界。意识到命运的反复无常和生命的有限,蒙田所说的理想的人就对荣耀无动于衷;意识到感情的不稳定,他就放弃自我掌控;知道知识受情绪和有限的个人经历的影响,他就认为真理并不重要,思想只要有用、令人愉悦就是真的。“最不可以加以鄙视的人是那些最底层的人,农民的品德和言辞比哲人的哲学更忠顺。普通人更睿智,因为他们像他们所需的那样睿智。”
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蒙田是第一位自由主义的道德家。他认为,古代推崇的勇敢、高贵等美德和基督教推崇的虔诚、谦卑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只会使他们变得邪恶。但蒙田没有直接这么说,而是把它说成今天人们认为很合理、很吸引人的美德:真挚,真实,接受自己,开放,友好,世界主义和宽容。他的理论虽然丰富、机敏,但他忽视了人类追求更多、更高的欲望,拒绝承认我们追求超越、体验狂喜、面对和征服危险、创造新颖永久的东西是高贵之举。他说:“灵魂的价值不在于飞得很高,而在于步伐稳健。”而很多人希望逃离平庸的生活,超越自己。
尼采崇敬蒙田,说他的作品为世界增添了乐趣,他猛烈地批评苏格拉底,认为他谋杀了悲剧和悲剧的人生观,他为世界引入了道德、论证、乐观主义等所有糟糕的东西。尼赫马斯说,尼采号召我们要活得有个性,要前后一致、独特、难以模仿。苏格拉底恰恰做到了这一点:与他所在的社会对抗,创造了一个前后一致、勇敢、独特的人格。所以尼采即使跟他相比并不逊色,也是在某种程度上模仿苏格拉底。他嫉妒苏格拉底就毫不奇怪了。
从米勒的书中也可以看出,苏格拉底反对智者派,他跟柏拉图强调推理数学般的明晰,不喜欢讲究修辞的智者派。论证和修辞之间的冲突贯穿着整个西方文化史。双方都认为自己是道德的,讲究修辞的一方相信辩才的作用,苏格拉底一方则相信逻辑。在文化和哲学史的各个阶段,有一方处于主导地位。米勒写到的古代哲学家中的最后一位圣奥古斯丁教授修辞学。随后蒙田延续了圣奥古斯丁的传统,在随笔中使用所有想得到的修辞手段。蒙田之后的一个世纪中,笛卡儿推崇符合逻辑的明晰和米勒所说的平实的文风,不加修饰,也不使用典故。康德的著作写得更加枯燥、艰深。到19世纪,出现了爱默生这样一位口才出众的演说家和高超的修辞学家,他主要以做公开演说为生,就像古代在集市上演说的修辞学家。最近几十年来,讲究论证的一方占上风,哲学成了一个讲究技术的学科。到21世纪,推崇辩才和修辞的哲学家好像又迎来了他们的时代。■ 苏格拉底蒙田哲学研究爱默生哲学哲学史哲学家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