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斯林兄弟会:后穆巴拉克时代的疑问
作者:徐菁菁( 2月7日,埃及开罗参与反政府抗议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在做祷告 )
后穆巴拉克时代的埃及政局依然在军方、现政府和反对派的谈判桌上悬而未决。尽管穆罕默德·巴拉迪才是反对派联盟的领导者,但世界舆论的关注重点显然并不是他。早在穆巴拉克宣布辞职以前,2月8日,《华盛顿邮报》就撰文指出:“当埃及乱局进入第三个星期后,摆在华盛顿面前的两个问题是:奥巴马政府应当同穆斯林兄弟会直接联系吗?美国是否能够接受穆斯林兄弟会成为未来埃及新政府的一部分?”
美国的决策者们似乎还在犹豫中。白宫发言人吉布斯2月7日否认了一些关于美国正在寻求与穆斯林兄弟会进行联系的传闻,强调美国对这个组织并不赞同。就在同一天,奥巴马在接受福克斯电视台采访时却表示:“穆斯林兄弟会远没有外界评论中的那么可怕。”他还将兄弟会称作“埃及政治文化中的一部分”,是一个“很有组织的政党”。但不久之后,美国国会外交委员会主席罗丝-莱廷恩就公开指责奥巴马政府对穆斯林兄弟会这样的“极端组织”的态度过于“软化”。
强硬派的理由非常明确。他们认为,作为持续存在时间最长的现代伊斯兰团体,穆斯林兄弟会一直影响着整个伊斯兰世界的社会和政治格局。在今天的政治版图上,与西方交恶的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的哈马斯都源自穆斯林兄弟会在这些国家和地区的分支。甚至“基地”组织也与穆斯林兄弟会有历史联系。现在“基地”组织的二号人物、埃及人扎瓦赫里就曾经是兄弟会成员。
但这并不能说服所有分析家。“中东地区的许多国家都有一些在埃及穆斯林兄弟会激发下成立的组织,但这些组织都是独立的。在70年代和90年代,先后有一批认可使用暴力的成员离开了穆斯林兄弟会。”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中东研究院专家拉希德·纳伊姆就这样告诉本刊记者,“穆斯林兄弟会曾公开谴责过‘基地’组织,而扎瓦赫里也将穆斯林兄弟会称为叛徒。”
“华盛顿需要再次评估他们对穆斯林兄弟会的过时的、无效的姿态。”布鲁金斯研究会专家萨迪·哈米德则批评说,“在被问及这个组织时,白宫发言人吉布斯说穆斯林兄弟会没有放弃暴力,也不认可民主进程,而这已经是数十年前就已经改变了的事实。”
( 1954年1月15日,警察在开罗郊区的一所学校内逮捕穆斯林兄弟会成员 )
1928年,清真寺伊玛目的儿子哈桑·班纳在驻扎着英国殖民军的苏伊士运河中部城市伊斯梅里亚创建了穆斯林兄弟会。他与信士们利用清真寺、咖啡馆、俱乐部、私人家庭聚会及郊外旅行等方式和场合宣传他们的信条和主张。“到40年代末期,穆斯林兄弟会的成员人数曾一度达200万之众,足以对埃及的政治生活产生巨大影响。”意大利罗马大学东方研究院教授劳拉·加佐尼告诉本刊,“那时,兄弟会将自己与民族主义、反殖民政治结合起来。1952年,他们支持了纳塞尔推翻殖民政府、建立共和国的努力。”
但短暂的“蜜月”很快就转变成了漫长的敌对——纳赛尔政府并不认同穆斯林兄弟会主张的伊斯兰法治理。1954年,穆斯林兄弟会数次试图暗杀纳赛尔,最终导致政府的残酷镇压。
( 哈桑·班纳 )
“穆斯林兄弟会的领袖们从这一经历中得到了迥异的教训。”《动员中的伊斯兰:埃及的宗教、行动主义和政治变化》一书的作者、美国埃默里大学伊斯兰问题专家卡利·威克曼研究伊斯兰组织21年,她告诉本刊记者:“包括著名的埃及现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思想家赛义德·库特卜在内的一些人走向了极端主义,认为对抗现代国家强制力的唯一手段就是伊斯兰圣战。而穆斯林兄弟会创始人班纳的继承人哈桑·胡代比则做出了更为明智和谨慎的决策。他的继承人乌玛尔·蒂尔米萨尼宣布放弃在国内战略中使用暴力,最终使得萨达特总统允许兄弟会重返政治舞台。”虔心宗教的萨达特总统释放了一些关押了2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穆斯林兄弟会成员,并允许该组织作为一个社会组织存在,但并不允许其成立政治党派。
1984年,通过与新华夫脱党结盟,兄弟会组织成员得以以新华夫脱党候选人的身份第一次参加议会选举。威克曼观察到:“虽然穆斯林兄弟会进入政治舞台的目的是为了改变政治体制,但是事实上,它本身正在体制的影响下做出改变。过去,兄弟会曾经反对民主制度,因为他们认为,这个从外国舶来的概念将国家的权力赋予了人而不是神。但现在,兄弟会已经拥抱了民主,这并不仅仅因为政治上的便利,而是因为扩大公共自由、通过竞争性选举的方式和平实现权力交替等思想已经被认为受到伊斯兰法的支持。事实上,当我问一位穆斯林兄弟会领导人,当今世界哪个国家的政治体制最接近伊斯兰思想时,他给我的回答是:英国。”兄弟会还提出了建立“公民国家”的想法。“国家的统治权属于人民,宪法和法律则根植于伊斯兰文化中。”伦敦大学伊斯兰政治问题专家克琳娜·穆林对本刊解释说,“他们并没有要求施行伊斯兰法,而是强调伊斯兰文化和西方及普世原则中的许多重合点,比如自由、平等、公正。但事实怎样,我们必须等到他们被允许参加自由选举后,才能知道真正的结果。”
没有合法政治身份的穆斯林兄弟会在从政之路上如履薄冰。“在各任总统领导下的埃及当局对兄弟会的政策总是依据他们当时的政治需要而改变的,这也是一个国际政治博弈。”罗马大学教授加佐告诉本刊记者。上世纪90年代,穆巴拉克政府遭遇了伊斯兰极端组织的袭击潮。虽然这些组织和穆斯林兄弟会并没有联系,但他们的确是受到穆斯林兄弟会成员赛义德·库特布思想的影响。当时的埃及政府在打击极端组织的同时,也对穆斯林兄弟会进行了约束。类似的情况在“9·11”事件后重演。根据兄弟会领导人之一阿萨姆·阿尔云的说法,当时,兄弟会训导委员会委员每两三个月就遭到逮捕、监禁,然后释放,循环往复。“压制潮压缩了兄弟会的社会和政治活动的空间,迫使他们对其思想和实践进行改革,他们开始越来越注重和其他反对派力量的结合。”加佐说。
2002至2004年间,穆斯林兄弟会加入了反对派组成的“变革运动”,抗议对巴勒斯坦人的压制,反对美国入侵伊拉克,并迅速转向国内政治领域,提出包括对选举进行司法监督、停止紧急状态法、改革总统选举流程等一系列政治要求。而这些要求也是最近的示威活动中反对派的运动基础。
威克曼说,在最近几年中,兄弟会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与世俗反对派团体结盟,年轻一代的兄弟会成员正在改变这个组织的面貌。“这些年龄在20岁到55岁之间的新生代活动家从思维方式和生活经验上都已经和老一代领导人有了重大的区别。他们有与伊斯兰阵营外的政界人物、社团活动家、记者、学者长期交往的经验。他们把自己定义为‘改革派’,不但要求在埃及建立民主政体,也要求实现兄弟会内部的民主转变,解决包括妇女权益在内的组织内部问题。这些‘改革派’有能力在和其他反对派的合作中扮演重要角色。在最近的抗议活动中,穆斯塔法·纳贾尔,一个一直通过博客号召对埃及政府及穆斯林兄弟会实行民主改革的年轻的改革派人士,已经成为埃及反对派联盟‘国家变革联盟’的官方发言人。”
尽管在过去的10年中,穆斯林兄弟会一直在和各反对派一起要求政府进行政治和宪法改革,但在变革即将来到的时候,它却表现得异常低调。直到此次示威活动发生数天以后,穆斯林兄弟会才正式号召成员参与示威。过去,“伊斯兰是解决之道”一直是兄弟会的标志性口号,但这次,在开罗解放广场上,兄弟会成员没有拿出过一本《古兰经》,也没有高喊出一句与宗教相关的口号。更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并未要求在过渡政府中谋得任何职位,其高级领导人埃瑞安更是公开表示,该组织不会派出候选人参加即将举行的总统选举。他向美联社透露说:“穆斯林兄弟会也不会以在即将组成的议会争取最多席位作为目标,现在国家需要团结、统一,而我们需要得到全国的公认。”
“这个组织本身不可能组织起如此多的人走上街头,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埃及党派能够做到这一点。穆斯林兄弟会深知这一点。”美国佐治亚州立大学专家纳伊姆告诉本刊记者,“如果穆巴拉克政府能够说动乱是由穆斯林兄弟会引发的,那么西方国家则不会那么反对对示威者使用暴力。所有这些低调的策略都是为了防止落下口实。”“我认为穆斯林兄弟会绑架革命垄断权力的可能性为零。”威克曼分析说,“兄弟会最渴望的事情是埃及目前的政治过渡成功,因为这会结束他们漫长的被边缘、被排挤的历史。他们知道,他们的在变革中的角色越显眼,政治过渡引发的担忧就越多,他们明白确保民主过渡才符合自身最高利益。”
虽然不会提出自己的总统候选人,但是穆斯林兄弟会已经在申请成为合法的政党并会争夺未来的议会席位。但他们究竟能够获得多少选民的支持仍难以估计。包括加佐尼在内的不少观察家都认为,兄弟会此前在埃及政治中的影响力主要源自现有党派的空虚。加佐尼告诉本刊记者,根据一些具有可信度的评估,兄弟会成员目前只有20万人。“直到这次动乱前,人们都认为他们的政治前途在走下坡路。失去了当局压制带来的凝聚力,兄弟会内部的主要组成组织是否还能够保持团结还是一个疑问。”“与这个地区的许多国家政权一样,埃及政府曾经将穆斯林兄弟会作为赢得西方支持的筹码。为达到这个目的,政府往往夸大了穆斯林兄弟会的力量。在埃及,他们可能会成为一个主要的政党,但并不足以成为唯一的政党。”纳伊姆说。
西方并非完全没有注意到穆斯林兄弟会的变化。“兄弟会对极端主义意识形态的反击使得他们成为埃及,乃至阿拉伯世界批判极端主义的代表。”加佐尼说,“许多美国分析人士也都以此为据,要求给予穆斯林兄弟会合法的地位。在最近几年,兄弟会和一些美国官员及智库都有往来。我并没有看到美国对兄弟会过去以及现在的角色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仅有的强烈反对来源于右翼和极度亲以色列的圈子,他们将整个伊斯兰政治力量都视作敌人。”
确定外交政策立场,特别是与西方和以色列的关系无疑是穆斯林兄弟会未来进入埃及政坛的首要任务。“在过去60多年里,虽然兄弟会在民主、公民权等问题上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但在以色列问题上,他们的官方表态依然表现出难以释怀的敌意,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反对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政策。”威克曼说,“值得注意的是,兄弟会改革派阵营的一些领导人已经开始批评组织内部一些针对以色列的过激言论,一些人甚至低调表示支持‘两个国家’的解决方案。穆斯林兄弟会作为一个整体也已经表示不支持那种将以色列领土包括在内的‘全巴勒斯坦解放’的说法。但任何快速的改变都要承担风险,势必会遭到伊斯兰强硬派的指责。”■ 疑问穆斯林穆巴拉克时代兄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