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丰盛有趣又愤世嫉俗

作者:李东然

​《社交网络》,丰盛有趣又愤世嫉俗0( 导演大卫·芬奇 )

饶舌强势编剧

从人物传记片的角度,《社交网络》传记了美国迄今最年轻的亿万富翁马克·扎克伯格的创业经历;从青春片的角度,则呈现了哈佛校园里,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实现“美国梦”时的遭遇种种。除了些许以增加言语生动性为目的的粗口(绝对不比同类好莱坞青春片过分),整部电影,和爱情、性爱、暴力等等所谓好莱坞商业卖点几乎绝缘,因为电影几乎全拍在哈佛校园。有趣的是,正是这样想来贫乏沉闷,制作成本也不过数千万美元的青春传记影片,成为2010年盘点美国电影之时,不可绕过的话题影片,也是即将开幕的奥斯卡评奖季的夺金焦点之一。

故事始于马克和女友艾瑞卡在酒吧里的一次约会,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自负同时也极度自卑的马克,努力高谈着自己加入哈佛终极俱乐部的理想。当然,没有姑娘喜欢这样的话题。马克极偏执,为了说服并吸引艾瑞卡,慌乱鲁莽地把她的学业和人生侮蔑得一文不值,直到女孩扬长而去,留下忠告:“姑娘不喜欢你,不仅因你就是个无趣的书呆子,更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混蛋!”

拿对话开场整部电影,对于稍追求影像风格和艺术表达的电影导演而言,已不易接受,何况这个双人对话开场,足足持续5分30秒,没有调度,没有间断,只用密度惊人的台词推演着人物情感的波澜,直至爆发,疑似任何一部水准尚可的青春美剧,几乎视电影影像的本体地位为无物。在采访的过程中,就有一位年届六旬、居住在英国伦敦的美联社资深影评人,与本刊记者一早就熟识,却极不情愿谈起这部电影,在写给本刊记者的邮件里,他说自己应邀去看了首映,“但在影片结束前就离开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谈这个话题,你知道,关了声音,这部电影什么都没有”。

更让人疑窦重生的是,青春校园题材,昭昭然的“电视剧手法”,与那个出道即为鼎盛期麦当娜打造MV,又从《异形3》、《七宗罪》、《心理游戏》,到《搏击俱乐部》,因擅用幽暗、阴冷、怪异的视觉表达,并结合电子摇滚乐,成就了独树一帜的黑色招牌的好莱坞最风格化导演之一的大卫·芬奇,究竟怎么产生了关联?

​《社交网络》,丰盛有趣又愤世嫉俗1( 电影《社交网络》剧照 )

大卫·芬奇自己却形容选择拍这部电影的过程,简直像在上帝造的高速公路上飙车,畅快淋漓。“你知道,事实就是斯科特·鲁丁(Scott Rudin,影片制作人之一)给我一个本子,说是他自己最近读到的最好的剧本,我答应当晚读读看,第二天早晨我的脑子里就剩俩字:胡扯!但显然我控制不住地已经着急具体的事情了,比如怎么能找到些很棒的年轻人,要完完全全的新面孔。我不是那么喜欢台词,但索尔金的东西确实是例外,这部电影说了好多话,但都挺俏皮,我自己还了无思路,就非常有兴趣去品味那些人怎么饶舌了。因此我能确定自己被吸引住了,尤其是饶舌背后的那一团迷雾,我为那种与真实若即若离感到兴奋。”

所以,绝大多数对《社交网络》的称赞,最终都指向了阿伦·索尔金(Aaron Sorkin)的剧本。大卫·芬奇毫不讳言,对于这部电影而言,编剧是根本性存在。“事实上,哪怕剧本到了我的手里,因为拍阿伦的作品,就永远不能脱离他的存在。我理解,这因为阿伦来自电视剧业,在那里,编剧需要实现绝对的控制,这让他有强势的习惯,有很多时候我和他的看法有别,比如呈现关于事件发展的复杂程度的渐进拿捏上,我想和他争个高下,可惜我总在输,因为他能说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这个人,仅从词句上的机敏,也让我折服,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像是西·恩潘(Sean Penn)形容他自己的‘法西斯’是想要所有那些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拿到枪。”

​《社交网络》,丰盛有趣又愤世嫉俗2( 电影《公民凯恩》剧照 )

能让大卫·芬奇言及“折服”之人,自然绝非等闲之辈,事实上在眼下好莱坞,很难找到第二个编剧,能如阿伦·索尔金这般,时时同处争议和瞩目之中,成就了事业的至高巅峰。上世纪80年代他从锡拉库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位于纽约的一所教会私立学校)的音乐剧舞台美术专业毕业,以群众演员的身份在制片厂苦熬了七八年,为生存才转行写作,却因处女作《义海雄风》(A Few Good Man)就获得好莱坞制作人大卫·布朗的垂青,走上职业编剧的道路。90年代末,他转身电视剧市场,从为ABC编剧的情景喜剧《周末运动夜》(Sport Night),直到为BBC操刀的《白宫风云》(The West Wing),才渐渐声名鹊起。几乎全部内景,吸引观众靠的仅是对白里货真价实又耐人咀嚼的机智、幽默,这成就了索尔金的独特价值所在。《白宫风云》的第一季就收获9项艾美大奖,至120集剧集结束,两项金球奖,26项艾美奖,包括连续4年的最佳电视连续剧奖(2000至2003年),这样一份获奖纪录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再有人可以打破。

但完全没有必要就把索尔金想象成为一脸知识分子气质的精英派人物,他自己就把编剧定义为“非常规”体力劳动(要不断站起坐下,以及大声朗读),放犷敢写,又似乎和常常无法摆脱毒瘾相关。当你读到索尔金的新闻,谈其作品和论其毒瘾的比例几乎对半。说到《社交网络》,他自己首先格外强调的就是:“写的是传记片,但非主流,可以完全当成上演在现实世界里的剧情片。”

“这电影本来写起来足够的简单,马克·扎克伯格本身的经历就足够传奇,我知道政治人物之外,好莱坞一般不喜欢用传记片描写活人,更不用说20多岁的年轻人。但是对马克的题材,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他改变了年轻一代人的生活,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一场革命,必然经历种种危机、斗争,但是这也不是我关注的,因为你们早能从报纸杂志上找到连篇累牍的报道了。我想要捕捉的是那些大波澜背后不被察觉却发生着或者可能发生着的事情,以及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之间可能产生出的关联。是的,我虚构了一些细节,但我保证它们并不过分,得允许我加点自己对于现实的看法。实际上,虚构意在为观众提供另一个故事层面,这很有趣,因为在这个层面上,这是一部和现实世界相关,在现实世界上演,你我都参与其中的剧情片。”阿伦·索尔金说。

幽暗叛逆导演

而这“另外的故事层面”显然也是导演所看重的。电影里有一场极富形式感并且贯穿于整部电影的法律调查,穿插着把故事折射成为分别来自马克、温克沃斯兄弟以及爱德华多·萨维林(马克好友)三个角度的幻影,虽本质上并没有对时空的统一连贯造成影响,但一遍遍地吸引观众走上法官的位置。大卫·芬奇把这假意虚构放大成为布局谋篇的关键,于是,索尔金的纯熟机智加之大卫·芬奇的幽暗空灵,整部《社交网络》始终保持着一种紧绷的张力,早不仅是桩往事的回望,更是与观众一起带着疑云前行。

“索尔金塑造人物和事件都很精彩,一个书呆子为了报复自己被姑娘抛弃的事实,革了肌肉男们的命,他几乎是要让观众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去看这个人究竟怎么放了这一枪。种种似是而非,被利用成为对观众而言的吸引力,而我自己同样看重的是那一团迷雾。稍不同的是,我想拍这家伙的惊天动地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满足自己受挫的性欲之外,还有哪些别的,问题的关键还有,这一枪响了之后又该怎么办?我坚持要那场法律调查贯穿整部电影,因为对我来说,如果一定要给社交网络一个主题,就是当你探究真相的时候,从不同角度出发,事实是如何光怪陆离起来。而马克获得了最大限度的金钱和荣誉满足,就像是站在了社会和时代的最尖端,问题是,他和我们每个人的今后,又在哪里?”

朝着漆黑无解的尽头前行,是大卫·芬奇的反叛式发问,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从之前的血腥暴力,转向冷嘲热讽。仅从他所强烈认同,并且拍得尽兴的索尔金式的插科打诨中就能完全感受到,电影里,他与索尔金分明就是对默契十足的叛逆二人组,躲在幕后唧唧咯咯地一阵冷笑。

发生在哈佛校长办公室的内景戏能提供极好的佐证。当代表着旧世界权利继承人的双胞胎兄弟,来到校长面前背诵学生守则时,校长突然提出让身边的秘书扇自己一个耳光,以此调笑两个年轻人迂腐愚蠢至极。转而,这位同时身居美国财长高位的“智者”,听到双胞胎说自己的网站创意价值百万(最终证明是百亿)时,却又难掩狭隘的短视:“孩子们,控制好你们的想象力!”

就难怪保守派阵营对这样的电影坐不住。找到这样的言论也轻而易举。“这部电影难以置信地粗野,究竟生产这部电影的那个公司,是否知道你们自己在做着什么,它不仅仅反对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事实上,它在反对上帝!”

大卫·芬奇的回应是:“我要把这话印在海报上,哦,一定要这样!这简直就是在说,‘我激动不已,我迫不及待,我要去看这部电影!’这话倒有点让我后悔,还是稍微欠了一点火候,你知道,有时候还是太斯文了些,我期待的本来更有趣一点。”

约翰·休斯版的《公民凯恩》

大卫·芬奇把自己最初关于《社交网络》的期待,解释得明了又耐人回味——约翰·休斯(John Hughes,好莱坞迄今最成功的儿童电影导演,作品有“小鬼当家系列”等)版的《公民凯恩》。他说:“《社交网络》看上去是成人电影,其实是一群十几岁书呆子玩的游戏,谈不上介入真正的成人社会,但是你知道,有趣的就是这种碰撞,旧世界,年轻人,似乎所有人都有些问题,之后他们各自去徒劳地自我解决,其中的严肃,正如奥孙·威尔斯用众人眼里的凯恩所组成的——对整个时代的诠释。”

《公民凯恩》拍在1941年,由当时年仅25岁的电影大师奥孙·威尔斯创作、执导并且主演,以上世纪初叶美国新闻业巨头威廉·兰道尔夫·赫斯特为原型的经典传记影片。法国著名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称之为现代电影的奠基石。

对于《社交网络》而言,《公民凯恩》确实是聪慧而精彩的注脚。不仅多角度叙事,对事件始末形成的悬疑紧张效果,在两部电影之间,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正如当年,奥孙·威尔斯用《公民凯恩》在电影语言领域,完成了一场颠覆性的革命(他曾经大胆地砍开地板,把摄影机“埋”在地下,又人为地降低内景屋顶的高度,使凯恩高大得“顶天立地”,以此让来自潜意识的压迫感扑向观众,还首次采用了深焦距镜头,使得镜头不仅信息量翻倍地发挥着客观叙事功能,并且与人物和导演的内心世界也紧密关联),《社交网络》里,大卫·芬奇同样毫不留情地搞乱了大银幕的规矩。

只不过对大卫·芬奇而言,“致敬”的表达方式也必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如当年的奥孙·威尔斯的“深焦镜头”(画面远景近景没有焦点的主次之分),让人印象深刻,《社交网络》中也有4场呈现皇家亨利划船比赛的戏很是吸引眼球,大卫·芬奇的超常规在于,竟在户外场景里,拍出只有处于前景的划船兄弟,成为画面上唯一清晰的存在,而他们身后的背景全部模糊成为一片混沌(变焦点镜头),或者作为强调,这样的戏他重复了4场,直截了当表达着自己的有意为之。

大卫·芬奇的解释也很坦率:“在这个镜头上动干戈起于某些客观的原因,比如皇家亨利船厂只能拍3场比赛,但是电影里要有4场不同的比赛场景出现,把背景模糊掉,很解决问题。当然有别的方法,但我坚持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如果在划船时,让两兄弟身边的世界突然流失在摄影机的焦点之外,很有表现力。画面上只有划手空洞地划桨,赛船进进出出,我感到,他们的运动就像是蒸汽时代的活塞发动机,乏味,逗趣。”

正如《公民凯恩》即便早无可辩驳地名列上世纪十大佳片之一,也无法遮掩当年票房滑铁卢的事实,尤其在这个用大卫·芬奇的话形容是“电影以极端弱智而淫荡的姿态被营销的时代”。无论是开场张扬放肆地丢掉任何关于电影本体美学诉求,还是在快叙事节奏中的插科打诨,以至于把摄影机也运用得激进,正如一早就不绝于耳的担忧,“纯粹的艺术电影欣赏者(哪怕仅自诩者),以及纯粹的好莱坞娱乐片观众,必各自会感到不满”。

大卫·芬奇说,导演们总担心被观众指责,“电影既不足够的娱乐,还被你胡乱拍出的那团乱七八糟给搅和得更糊涂了”。他至今没有怎么遭遇这样的状况,即便真的有一天遇了这种状况,不仅不会动怒,甚至还心有窃喜。

“我觉得千万要认准自己想要拍什么,不要听从别人的判断,他们绝大多数都只能想些怎么能够把钱从你口袋里掏出来的事儿,于是尤其喜欢结论,要如何如何,如果我跟着他们的思路,想着怎么要你走进戏院,再掏出买电影票的钱,那肯定至今也只会算计你十有八九想看到的是什么、怎么个看法比较过瘾。但我绝不认为电影的意义等于拿走别人的10美元。比如观众说,《社交网络》让他们感到混乱,我其实就很高兴能把混乱的感受传递给你们,首先,我拍他也不代表我自己完全清晰他的存在意义,甚至我对这个人也谈不上喜欢,充满质疑,比如他究竟是不是有权代表自己利益说那样的话。我通过电影问所有人这个问题,选他做主角,他是不是混蛋不重要,而是他的身上有一种惊艳又惹火的存在,我称之为有趣的‘空想强迫人格’,我喜欢这样的角色,就像是我喜欢鲁帕特·帕伯金(Rupert Pupkin,《喜剧之王》)、杰克·拉莫塔(Jake LaMotta,《愤怒的公牛》),面对这这样的人物,我永无止境地感兴趣。”

“入行40年”

作为如今好莱坞最具风格化也最有影响力的中青代导演之一,大卫·芬奇总把自己已经在这一行混了40年挂在嘴边,口气仿佛垂垂老者,其实这话有个这样的前提,大卫8岁的时候,获准对父母提个生日礼物的要求,他说,要么给他买一把枪,要么给他买一台摄影机,而他得到了摄影机,那年就被他算做了起点。

还玩笑说那些最初的“家庭后院影片”,完全可以看做日后成为MV导演的前奏,倒是后来看了一部经典的西部片《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1969)。“让我对于电影的时空观念有了彻底的颠覆,我突然明白,通过组接,你可以在电影里呈现出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完整的世界,这是很有启示性的。也就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成为电影导演了。”

“所以我成长、生活和工作都在电影里,对我而言,好莱坞是伟大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它有愚蠢、狭隘和短视的一面。事实也是这样,总有些人进入电影这行,无非就是为了能在好馆子里订到桌子,那些人喜欢用电影安慰自己,一切都很好,我忍受不了明晃晃的扯谎,我觉得娱乐应该和药结合在一起,因为可能是我的毛病的,觉得每一件事都不对劲,忍不住探求真相。我告诫自己,选择这行,就意味着电影时刻在代替我发言,无论我想还是不想,既然成为导演就永远别惦记在某一天能把自己的事业抛在身后,所以我提醒自己要对电影无比珍惜,要尽善尽美。”

好在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因此负重而行,甚至说,排列自己蠢蠢欲动的想法都来不及,比如眼前的备选项里就有,把《搏击俱乐部》改编成为音乐剧,或者试着完成那部构思很久的成人动画。美版的《时尚先生》曾经就逮到机会,为他做了次相当“家常”的专访,大卫·芬奇倒也十分配合地把自己的“硬汉”的面纱褪下,于是有如下说辞:

“他是最普通的中年父亲,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和绝大多数美国男人一样,每个礼拜看一次橄榄球的时间,这夺去他不少陪伴女儿的时间,可又难以自抑这种沉迷,即便已经对自己有些不满。当然,诸如此类的烦恼不止于此,比如怪自己懒惰而没有做足够多的运动,头发越来越薄,身板却越来越厚,山羊胡子渐渐开始泛灰,至今对自己身体上唯一完全满意的部位只剩下眼睛,因为眼睛帮他对抗着一切的失落,在他的眼里,这世界永远新鲜、迷人。”■

(感谢索尼国际影片发行公司为本刊提供的采访资料) 有趣愤世嫉俗丰盛网络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