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的撒那:傣人思华章
作者:葛维樱( 被傣族人叫做“撒那”的思华章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
“抬眼看得到”
思华章是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非物遗’是为了和国际接轨的新叫法,以前叫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不管叫什么,除了一些水晶摆设和每年8000元补贴金,似乎并未带来现实意义上的实惠。“父亲是被傣族人叫做‘撒那’的,大师,大本事的尊者,不收徒弟,只能家传,我却远远不能达到他那样。”他的儿子思永生话很少,手里不断依照父亲绘画的图样剪刻那些金属的材质。门口没有任何标明这家人事业的字眼,家里也看不出白事的物品,思永生说:“傣族人信佛,我父亲这样赕佛一辈子的人,不用说,去了好地方。”思华章虽然名气大,家里却没什么像样的作品。“原来有个老爷子雕的黄花梨神龛,被我女儿拿走了。”思永生指着家对面的一座寺庙,再一指另一方向的老房子,介绍那些门楣、旗杆上的塔帽,风一吹就发出悦耳声音的幡铃铛,大殿里的华盖宝伞灯笼,梁柱的画和雕刻,说那些“都是父亲做的”,父亲做的金银五彩的漂亮东西就在自家眼前。对于儿子,“对于常去奘房的人,父亲是‘抬眼看得到’,我们也不用再去挂牌子”。
丧礼的3天正好是过年前,而当地各村寨、家族派来慰问的人不少,“送的米把院子里堆满了,每个代表限送一斤”。米是当地的宝物,腾边地区处于怒江下游冲积平原,土肥水美。“傣人不施肥料,觉得粪便浇地,稻米如何下口?种几年觉得土壤不好了,就换块地种,过几年再回来。”芒市文化局张引介绍,细小的颗粒产量很低,自古以“毫西木”之名进贡。去思家正好碰到来下订单的瑞丽寺院的人,不问价就直接订,临走时不断说着吉祥话,思永生只是坐着笑笑。“父亲做这些礼器,都不大抬头的,从来不和人谈价格,因为他要多少人给多少。他造完塔是要接受当地村民跪拜感谢的。”思华章的葬礼得到的上层关注很有限。“尽管他的家属也表达过,希望有领导来参加白事,但思老平时为人很倨傲,又不太搭理各式各样的‘免费’要求,很多次州里市里想拉他做事,都被他以忙碌拒绝了。”一位德宏州主管文化的官员感慨道。
证书不少,都是以“傣族剪纸”这个项目颁发。但如果只用剪纸或什么民间手艺来描述思华章,似乎太简陋。在芒市、瑞丽乃至整个德宏州到缅甸,思华章是在每一个奘房必然可以找到的名字。傣语中的“董”、“扎”、“状混尚”等等很多礼佛的用品,各自有含义。就在思家对门的佛光寺里,金色的大幅的幡,是思华章以浮雕、凿刻和冲压的方式做成的。上面有佛家传统的花果图案,又有很能看出思的风格的马和大象。“马腿非常细,身上的肌肉线条比较饱满和圆润,感觉这匹马是正要抬腿向前,很优雅轻盈。”芒市文化局为思华章申报国家级传承人的张引,已经看了思华章的东西20多年。“他的风格很鲜明,因为受传统文化影响,很多作品的构图布局都十分古典含蓄。”一幅思华章早年剪纸的佛图,四周是3男2女,女人洗完头挽起一个发尾垂于脑后,人的头身比例完全是古壁画的样式,衣饰纹路疏密都很讲究。
“傣族以纸和绸缎来做奘房的礼器,时常更新是传统。”德宏州师范学校艺术系主任李光华拿出很多照片,看得到乡下的很多村寨还是以纸和绸布剪成花样敬献庙堂。甚至有用村里人捐献的钱,换成新钞票,然后扎成灯笼等物品的,面额大多是五角、壹元的,但数量达到几千上万张。“金银器过去只有土司和豪华的奘房用,但是现在看到的大多数奘房,是近30年建的。”“文革”结束后大批寺院恢复建造,南传上座部佛教继续受泰国缅甸影响,对于金色的要求越来越多。思华章约从上世纪70年代末发展出了金属浮雕、剪刻的礼器,还有高超的塑佛像手艺,风靡了腾边傣族乃至缅甸。傣族每个寨子都有寺院,思永生说:“他们来请赕佛的礼器,都十分尊崇,尤其是塑佛像,族长带着村里的代表来父亲这里,几十个人给他跪拜,念祝词,‘我们可以将佛像请走吗?’得到父亲允许,才谢着抬走。”
( 佛光寺寺顶金属器饰是思华章老人的作品 )
此后这种替代金银赕佛器皿的工艺成为德宏傣族寺院主流。思华章不断推陈出新,使整个州的每一个寨子都记得他家的住址和电话,连续不断的订单早就使思家成为当地的富户,思家早在80年代,就以最高价闻名。“那时便宜,塑塔5万多元,修复装饰奘房几万元不等。然而他并不时常做,只是高兴了精神好才去,大部分时间就是念经,以极大的工夫,做一个很小的物件,然后自己去供给菩萨。”思华章一直不愿意改建自家祖上传下来的四合院,思永生说:“因为大多是上等的楠木,绘画和雕梁是父亲和爷爷思鸿运多年整修、雕琢的心血,每年都有人送来上等木料,给我家装修房子。”这座有近200年历史的宅子终于在2008年左右被拆掉换成了钢筋水泥房,从那时起思华章就病了,此后越来越重。
土司时代的设计师生活
( 思华章的儿子思永生在父亲的小作坊里工作 )
与传统汉文明养育的手工艺者不同,思华章从小生活在土司府里,是美术世家,做过末代芒市土司身边的贴身护卫队队长,解放后做了芒市银器厂、农具厂的厂长,又被打倒关进监狱,见证了德宏傣族几代的繁华与忍耐。至今云南德宏傣族景颇族少数民族自治州,傣族人口超过30万、约占总人口的1/3以上,几乎全部都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和斯里兰卡、缅甸等东南亚国家相同。腾边傣族在1938年以前只有两条路通往缅甸,到内地不通公路。腾边地区有9个传统的土司家族,各管一方地域,彼此世代联姻,思华章的父亲思鸿运原是盈江土司思家的巧匠,“跟随思家小姐嫁到芒市方家来,需要挑选各式最能干的人陪嫁,我爷爷原来在盈江就是专管家族服饰设计制作,尤其做得一手好金银器,又善于做服装,于是得到小姐的欣赏,他也喜欢做建筑上的绘画装饰”。思永生说。
巨大的方家土司府早就捐出,原址上现在是政府大楼、消防队和某宾馆,几十年改建后老建筑荡然无存,但是就在方家土司原来养马的地址,现在居住着方家在内地仅存的后代。“这附近的房屋以前都是方家用人住的。”方家后人说,他们有一间屋专放着自家的长辈照片,有客人来就很客气地给讲,哪个在加拿大做舞蹈演员,哪个是最后一个缅甸姨太太生的,从不收费,只是会帮人在家办酒。去年他们想修缮住所,“向政府打报告想修古典的式样,没有得到音讯,只好在自家门前起了一个三层楼,这样最便宜,想出租做寓公”。思家对面,也是方家隔壁,有一处雕梁精美的破旧古建筑正房,处处是唐宋诗词。“这家每几年就要重新装饰,父亲就被请去画几天,重金酬谢。”现在已经被“龙脉、巨赋”之类的房地产大广告板圈子围在中心。
( 81岁的银宗德也是当地一位知名的老手艺人 )
思鸿运的儿子们只有老三思华章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做中学教师的思永光是思华章长子,却因为自小接受汉文化教育,上学执教。“父亲对于色彩和线条非常喜欢,小时候总是跟着爷爷到这附近的大山里去挖彩矿石,回来磨成颜料,所以他早年是从画画和打造金银器起步。十几岁上爷爷去世,他和方家小土司方御龙玩在了一处,成为方御龙的贴身侍从。”跟着小土司生活的思华章气宇轩昂,喜欢淡色华丽的衣物,善用猎枪,精于麻将。方御龙年纪幼小,一直由叔父方克光任“土司代办”,然而沿袭贵族传统,他的人生几乎是土司时代最奢华的句号。“父亲对我说,小土司从小贪玩,对书本不感兴趣,只喜欢唱戏、撵山(打猎)、打麻将。滇缅公路通车就开着‘克第拉’(凯迪拉克)到处玩,当时15岁,老祖母的司机教。公路未通时轿车就进入了芒市土司府,由竹筏从江中运来,抬上山,开一段人推一段。”
清末的腾边土司已经汉化,刀家土司在日本留学,方克光在南京、上海受过教育,是掌实权的“代办”,思华章一直担任方御龙身边的“自卫队队长”,对于府内所有美工,都只是指导设计,绘草图纹样,并不亲自做手艺。“父亲最显身手是在小土司大婚时。他成为总领,在喜事关键处设计、绘画,指导工匠们和提供草图。”为此云南二十六军军长派出一个营来专门代替思华章负责土司保卫。1947年《云南日报》报道方御龙娶刀家小姐为掌印夫人,婚礼举行了1个月零7天。整个芒市周边一个月不开伙,人们全部来吃喜酒,总共用掉1.62万公斤猪肉。“小土司婚礼盛况空前,其场面超过了同年举行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婚礼。”方御龙《自述》写道,“英女王用了4万英镑,我不知我们结婚用了多少钱……后来竟以电影的形式在香港放映,片名叫《少数民族领袖完婚典礼》。”
( 金属手工艺饰品是当地民族服装的重要特色 )
“1948年父亲是跟着方御龙后来逃到缅甸去的亲信。”然而到了缅甸境况并不好过,除了土司直系亲属的庞大家族,再也无法养活这些随从。“很多在土司府当过差的老人对我说过,父亲和小土司关系最好,自小得宠,方御龙受到反动势力煽动逃跑,后来在缅甸、中国香港等很多地方生活过,我父亲算是离开他最晚的一个人。”方御龙在1983年回国到芒市,担任过政协副主席,又过了十几年终老,但思华章不再和他有往来。思华章对儿子并没有说起和方御龙之间的辗转。“父亲只说,白天去缅甸的寺庙里待着,看那些佛画、礼器和精美的器物,就觉得没有了烦恼。虽然傣族人大多是信佛的,但父亲说自己真正受到佛祖精神的感动,还是在缅甸那些年。因为自己从小家传的手艺,他很容易得到帮奘房制作赕佛器物的工作。在寺庙里生活,以剪刀和凿子,做各样纸、金银的赕佛的礼器。”
手艺人生存
1957年思华章回到了芒市,思家现在居住的寨子,已经成为手艺人的聚集点。彼时他虽然名气很大,但已经承接各式活计,自己刻凿用工。“寨子里很多人围着思家做活,我们接的单子太多,总分给他们。”思永生说。芒市因为在清末民初成为德宏经济政治的核心地,聚集了大批能工巧匠。“这个寨子里大部分人都给土司府做过事,1950年解放后芒市先在这里成立了芒市银器厂,然而却办不下去——没有原料,生产出来又费工,也无用途。改为芒市农具厂,可能是政府希望把他们的手艺用在普通劳动中。”思华章1958年被推举为农具厂第一任厂长,被要求亲自带领生产。“不过父亲还是很迷惑,他只会画些花鸟、人物,也学了几天机械,最后还是觉得枯燥放弃了。”思永光说。他们的手艺大部分是用来制作手工艺品,至于农具,用的都是机器加工,所以很多人就改行了,放弃了手艺。
手艺也并非没有用武之地,当时傣剧因为受到中央领导的重视发展起来,思华章便给傣剧、孔雀舞设计戏服,制作精美的饰品。60年代有人诬告思“里通外国”,因为他是有名的猎枪好手,就顺理成章地被告发“曾经替土司杀过老百姓”。于是思华章被关押,直至1963年“审查清楚,无罪释放”。思永光说:“我父亲总说是因祸得福了,他亲眼看到多少土司亲属被当成反革命,还有在府里世代做事的人,被吊起来打,他说自己算‘幸免于难’。”思华章回到农具厂,“领导让他去割马草猪草,他就哭了”。思永光说,“他说自己有一身的技艺,可是厂里却不要他”。
好在傣族人当时的房屋还是木结构,“用瓦的都不多,大多用草来做顶。所以定期就要维修,他在缅甸学的砌佛塔、做木料的手艺又派上了用场。父亲带着很多失业的手艺人,开始做建筑工,也能勉强生活。这次他聪明了,他不敢一个人做,说一个人是资本主义,一群人就是社会主义了”。修缮普通的民居在思华章手下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寨子里有一户人家房子正待拆除,梁、门、屋檐上全部是精致的花纹和鸟兽,墙面上除了彩绘还有一些汉语的“箴言”:“要使福中能见,须知天下苦人多。”“兄弟连枝各自荣,世需多语莫伤情,一年相见一年老,能有几年为弟兄。”房主人已不知去向。“这是父亲20年前给他们画的,父亲不会写诗词,可能是主人家随手给的几句话。”思永生说。
“粉碎‘四人帮’后,政府恢复了少数民族宗教政策,大批佛寺古建重新建造起来。德宏傣族又过起‘进洼’这样传统的生活了。”思永光说。所谓“进洼”是从农历六月中旬开始,人们不做工,每日从田园家乡聚集于佛堂,听和尚说经讲法,斋戒,几乎过着僧侣生活,3个月满“出洼”,正好收割稻穗。和缅甸接壤的这个地带,现在最有名的佛塔是风平佛塔。“80年代初德宏州为傣族要重建第一座佛塔,政府花了很多钱,修好了基座,然而上面的塔顶却不断塌陷,不得不搁置了两年,走访各地能工巧匠,直到找到了思华章。”张引说的这件事给思华章在80年代重振声威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沉寂多年后,思华章再次展示了高超的手艺。“父亲塑造的佛像也很多,现在大湾、芒洞等很多奘房供的佛像还是父亲塑的。”思永生说。
归于信仰的老者
思华章自从开始制作赕佛器皿,就不再给自家留什么好东西。他说:“这些东西要送给佛才有意义。”现存的金银色金属赕佛礼器以勐煥大金塔最多,“造价比较高是因为用了镀金的工艺”。思家并不觉得自己价高,“几百元的也可以做,我们给农村的寨子,很偏远的奘房来订,只要600元就能买一对铝皮做的宝伞。这些东西他们用一两年就会又换新的了,所以父亲除了一些名寺里还保有他最精致的作品,很多这些年大量做的东西,几百元的那些,都是要烧掉供佛的。”思永生说,思家儿女从没有想过要留下这些精美的器具。“这个就是赕佛的,再精美再昂贵也要烧掉,这几年才慢慢有些地方留着不烧,一直挂在佛堂里。父亲是不高兴的,他总觉得这些人留着,可能是有经济目的,和他本来赕佛的意思不同。”
思永生说,受到一些老板委托,思华章也给他们做过宾馆、住宅上的装饰,但是随着年纪增长,他只愿意接一些奘房、族长们委托的赕佛器皿、节庆用品。“他是很倔的人,30年前他觉得自己不受尊重,只有价格才能体现他的价值,所以大家都知道我们要价高。这么多年过去,500块钱的东西只涨到了600块,80年代的价格至今没太涨。父亲总是很平静地接受那些寨子的代表来跪请,做的也少了。”思永生说他一直在农具厂做工,从90年代厂子倒闭,才开始回到父亲的小作坊学习传统手工艺,“我是什么都做,有订单就做,还雇了些寨子里的人帮工”。
原本可以看到的芒市最有代表性的思华章所做的大佛像,在菩提寺。菩提寺是芒市留存最好的寺院之一,康熙十三年由方家为一个出家的土司之子所建,“文革”时所有庙宇被毁,只有菩提寺用做大会堂得以保留,现在还看得到那些装玻璃的、刷红的小窗格子,是腾边地区的名刹。第一次到菩提寺正好看到一个木板搭成的小房子,一群人围着吃饭。“烧白才是把这个房子贡献给菩萨,是一个居士来‘上奘’。”银宗德说。今年每个月都去菩提寺住十来天的银宗德81岁了,也是当地一位年迈的老手艺人。银宗德家中算是“富农”。他说:“我们这里有句俗话,‘傣人要富,土司死人娶媳妇’。思华章擅长做雕刻铝、铜、铁,我比较喜欢竹篾编。过去在土司府办事我就经常去给他帮忙。早些年我和思华章都不是最严格的佛教徒,他去过缅甸很多奘房,我从小在奘房跟着和尚学画。那时的寺院就是学校,所以很开放。他40多岁就开始严格遵守佛门规定了,这里的佛教有五六种派别,他入了最严的一派,一般信徒只要五戒就可以,和尚十戒,他信的要八戒。”
这尊凝聚思华章信仰和心血的佛像,前几年才被推倒,替换成了泰国请来的佛像。对于这件事,无论是张引、银宗德,还是思永光,都有非常情绪化但基本一致的描述:“泰国公主诗琳通到芒市来,政府请她去菩提寺,然而诗琳通见到佛像,不参拜就走了。政府领导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个佛像是王子,我是公主,我们是平等的。”德宏傣族信仰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有不同于大多数地方的传统,就是历史上的佛像以佛祖王子时期的造型为基准。银宗德说他也给寺庙塑像,制作各种器物。“我在50岁的时候也信了最严格的教。王子没有钱吗?他什么都有,还有个儿子,然而他到处看过,还是觉得人间太苦,王子塑像是这里人最爱的。”
对于这件事虽然当地人抱着不平,思华章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越来越急促地催最有文化的大儿子思永光信奉最严格的“八戒”的那派佛教。思永光说:“我从小上汉学,不跟父亲学艺,后来虽然跟着他学了一些,但还是有我自己的职务、教学工作。我父亲一直把这件事当做心头最大的遗憾。我弟弟文化程度不高,只能依葫芦画瓢,但我一直很忙。在父亲去世前,他说:你不跟我学艺也可以,你跟我信教吧,这个就和学艺一样的。我也就皈依了,到现在还不满一年。”■ 手工艺父亲傣族建筑傣族最后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