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达来和他的铁蹄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宝音达来和他的铁蹄马0( 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在草原上养的铁蹄马 )

坚守的蒙古包

一大早五六点钟,宝音达来的妻子起床、给牛挤奶,之后熬奶茶做早饭,夏天她会起得更早。男人们7点钟起来,吃完早饭把牛群和羊群放出去,中间偶尔会出去照管一下。除此就是一些像围栏维护这样的日常工作。在草枯期的冬天,他们早晚还要特别给牛羊喂草料,傍晚饮水。虽然牧民家里几乎都以摩托车替代了早年的马匹代步,但是在冬天,骑马还是会更方便。

宝音达来的家在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白音敖包山下的贡格尔草原上,三顶连在一起的蒙古包,左边的一座属于他的叔叔贺西格陶克陶,右边的那一座住着他的弟弟。那里地势起伏,周围有灌木,还能看见对面山上的林子。

48岁的宝音达来坚持不盖房子住蒙古包,每到夏冬换一个地方,他一直保持着儿时的生活习惯,觉得只有蒙古包才是好的,住着最舒服。

在一般的草原地区,牧民的房子会分散得很开,每户房子附近有羊圈。而在宝音达来所在的嘎查(村),冬天他们有一个冬营地,所有人会定期住在一个地方,等到春夏再出去放牧。他们这样住到一起可以节省很多放牧的地方。因为盖房子少,这个嘎查草地被践踏的程度也比较轻。

​宝音达来和他的铁蹄马1( 内蒙阿拉善草原上的牧民和圈养的牛群 )

克什克腾旗境内有很多山,不像其他草原地区那样一马平川。宝音达来家对着白音敖包山,以前整个部落每年都要祭祀敖包。附近有很多低矮的丘陵,山上长着沙地云杉,这是国内稀有的物种,这里的一片纬度最靠南。

宝音达来家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其中的一件就是当年清政府派兵要烧掉那片林子,他的爷爷带领大家保护草原附近的林场。政府派兵来绞杀,而部落的人就躲在林子里。在那个时代,牧马人是草原上最令男人骄傲的职业,宝音达来的爷爷最多曾替全嘎查人放养着1000多匹马。那时,“克旗是非常富饶辽阔的草原,山和草原相接得非常好,大家放牧是特别好的情况”。宝音达来说。

​宝音达来和他的铁蹄马2( 阿拉腾和他做的微缩马鞍 )

他的父亲巴拉吉尔16岁接过套马杆,当上了马倌。马倌比牛倌、羊倌的地位都高,马倌在当地是一件“很有机会向姑娘们炫耀”的事情。父亲的传奇发生在1966年人民公社时代。一天他家所在大队的一片草场着火,队上的300多匹马正好在火场内。“马一般都顺着风跑,可是着火的时候顺风跑就活不了了,离着火好几米就没有氧气憋死了。”叔叔贺西格回忆说,当时在大队当马倌的巴拉吉尔被紧急叫到现场,骑上自己年纪最大的一匹母马顶风而行,听到母马的叫声,其他马也调头紧随其后飞奔而出。马群未遭损失,为公社保护了财产,巴拉吉尔成了全嘎查的英雄。

宝音达来从小和马一起长大,7岁的时候就能骑得很好,17岁已经当了牧马人。今年60岁的阿拉腾和宝音达来从父亲那一辈就一起放马,虽然两人不在一个嘎查,但是关系非常好。到他们这一辈,草原实行草畜双承包以后,草场上到处拉起围栏,被分割划分,导致草原地迅速退化,能放牧的地方已经很小,马尤其是铁蹄马消失得越来越快。

贺西格向本刊回忆说,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旗政府禁止牧民养山羊,十几年过去,克什克腾的山羊基本灭绝了。不久政府又要求禁养骆驼,现在,禁养马的新政已经颁布了3年。“马的生活空间一次又一次被挤压。”宝音达来说。2009年旗政府下发的通知要求各苏木坚持马匹全年舍饲圈养的原则,不具备条件的牧民,在2010年11月15日前将马匹全部出栏。有些牧民顶不住压力,有些因为养马不能带来经济效益,就开始处理骆驼和马。后来克什克腾旗政府又下了通令,规定一户牧民只许养一匹马,而且多半是骟马。那些坚持养马的人,会被一次又一次地罚款,宝音达来在3年中被罚了1万多元。

“既然懂马,我们就要爱马,就要保护马。当人们不需要马的时候,我们就得去把马收养起来。”2010年3月,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借了6万元高利贷,到即将率先实行禁马的百岔沟抢购铁蹄马,当时一匹马的价格为4000多块钱,现在有些已经涨到7000元左右。他们分两次收回了16匹纯种铁蹄马。“依靠16匹马延续一个品种并不现实,还是有困难,需要有至少几个这样的马群,这个种群才有可能延续下去,但这是当时我们两个人能力的极限了。”宝音达来说。

2009年的夏天,宝音达来和阿拉腾在当地成立了一个“马文化协会”,面向两人各自所在的嘎查招募会员。如今,“马文化协会”里的240多个牧民会员,总共养了3000多匹马,“几乎遍及整个克什克腾旗的每个嘎查”。

在外界的帮助下,两个人还清了贷款,去年9月份又贷款在克什克腾旗南部的芝瑞、乌兰布统一带收回7匹铁蹄马。他们的这23匹铁蹄马的小马群,是目前草原上唯一的铁蹄马群落,他们希望数量慢慢增加之后将来可以拆分成几个马群,满足健康繁殖的需要。

传奇的铁蹄马

克什克腾旗草原位于内蒙古赤峰西北部,与锡林郭勒盟接壤。克什克腾这个词在蒙古历史上多次出现,本意是轮班,因为成吉思汗的警卫部队每天24小时里有4个班在轮班进行保卫,后来克什克腾就演绎为成吉思汗的警卫部队的意思。“铁蹄马就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军马的品种。”宝音达来的叔叔贺西格陶克陶教授告诉本刊,这位蒙古族学者在中央民族大学任教整整50年。

1368年,元朝中央地区统治的最后一个皇帝妥欢帖木儿,在朱元璋农民起义军的打击下,退出元大都,一直退到现在的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朱元璋的兵追过来之后,他继续往北退,退到现在的克什克腾地区的达里湖旁边,一个当时叫应昌府的地方。1370年妥欢帖木儿去世,朱元璋的队伍直接打到应昌府,当时的克什克腾兵经过数次战斗最终战败,妥欢帖木儿继位的儿子带着七八个骑兵逃到现在蒙古国哈拉和林,而其他骑兵留在了现在克什克腾旗境内,躲进山里,包括现在的百岔地区——这个地区山多,地势险峻。于是克什克腾的兵就在开始了放牧生活,而他们骑的马就是铁蹄马。

“这种马个头小,身体不长但是很高,跑起来很快,耐力好,马鬃很软,具有野马和蒙古马的一些特点。”贺西格说,铁蹄马比一般马的马蹄硬,不容易裂缝,善于在碎石路上行走,甚至不需要钉马掌,铁蹄马也因此而得名。有记载,1950年,铁蹄马在当年118华里的那达慕大会上,58分钟就跑到了终点。当地有民谚:“千里疾风万里霞,追不上百岔的铁蹄马。”

“百岔地区原来是蒙古游牧地区,后来汉族移民进去,逐渐就变成了汉族农民的地区了。后来蒙古人往北退了出去,这个品种的马在当地因为是农业生产的需要,也留了一部分。跟随蒙古人出去的这个品种的马,因为蒙古马群不断地改换品种,所以后来蒙古地区纯品种的铁蹄马越来越少了。”贺西格解释说,百岔地区,因为一家就一两匹马,很多马是用来耕地、干农活,串种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这个品种得以保留下来。

铁蹄马与乌珠穆沁白马、阿巴嘎黑马、鄂尔多斯乌审马并称为内蒙古四大名马,其他三种分散在其他几个地方,都比铁蹄马的数量多。特别是几年前,克什克腾旗实行草原畜种改良,要把蒙古马改良成经济效益更好的马,对铁蹄马强行杂交,使纯种铁蹄马少之又少。

根据中国马业协会秘书长、内蒙古农业大学副校长芒来教授提供的数据,1975年,内蒙古有马2358万匹,现在只有50多万匹,并且正在以每年5%~6%的速度下降,在现在的50多万匹马中间,真正的蒙古马剩下不到10万匹,而“铁蹄马是现存蒙古马中最小的类群,只有几十匹”。

宝音达来曾说:“一个牧马人看到马一天一天消失,就一心想把这个保护下来。铁蹄马是祖先战马的品种传下来的,不想让这么好的品种消失掉。”作为克什克腾旗特有的品种,铁蹄马适应当地生存,而马本身又代表着蒙古文化。

在牧民心里,马是非常崇高的动物,牧民的很多娱乐生活都是围绕马进行的,在蒙古诗歌和民歌里很多都与马有关,像长调还有马头琴的曲子。马是牧民精神生活很重要的部分,一场赛马,牧民从之前的准备开始,整个过程是邻里交流、娱乐生活的组成部分,而年轻人学驯马、赛马又是两辈人交流的机会。在一场赛马之后,这个话题牧民们会谈论一年。

草原的困境

因为热爱草原,在北京长大的周维从大学毕业就开始做与保护草原相关的工作。去克什克腾旗的时候,她正在北京天下溪咨询中心的“人与草原网络”工作。之前周维他们一直在关注草原围栏的问题,很多学者和非政府组织也在争论草原为什么要围栏,到底是不是有好处。

“80年代牧区开始搞承包,本意是为了发展经济,而有学者做过研究,这么多年来牧区的经济实际上是倒退了,这里面可能有政策、气候的原因,但是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围栏对牧民的影响。”周维说,有一种声音说,游牧是一种非常落后的生活方式,应该改变,应该把牧民移民到城市或城市边上生活。“而实际的情况是,在草原被大量占用,生活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牧民他们想到的是只有恢复以往的生活生产方式才能保住草原。”

而牧民想要恢复以往“逐水草而居”的传统生活方式,显然困难重重,看起来是哪条路都走不通。

首先就是围栏和禁牧。“保护蒙古马在自治区层面比较重视,其他地方都挺好,就克什克腾旗比较奇怪。一开始克什克腾旗的政策不是不许养,是不能放出来,只能圈养,而且马和山羊是禁牧的。”周维向本刊记者解释,以保护草原的名义就是说,马因为蹄子太硬会踩坏草地,而禁养山羊是怕它刨草根破坏草原。“绵羊没有吃的就没办法了,山羊是因为生存能力强才刨草根,山羊知道自己找食物。不能放牧对动物是种折磨,春天山上有青草,山羊在圈里就是不吃草。马更是特别需要放出来,在围栏里不安分。”

“草原人口越来越多,这些动物就算被保护起来,没有自由的区域,还是很难生存。”周维举例子说,马可以用围栏围起来,但是骆驼遇到围栏会撞开继续走,有的骆驼会被围栏刮得遍体鳞伤,而走出去的骆驼甚至有可能被邻居家的牧民伤害,打断腿,或者用铁丝把嘴巴缠起来。“以前草原不分你我,大家共有,如果发生旱灾,这家的羊群可以大批地赶到其他地方去避灾。而现在的情形是,一旦发生旱灾,羊群被迫迁徙,路过每一片别人的草场都要交过路费,否则不让过去。”在周维看来,围栏这种方式,“其实也改变了人们之间的关系”。

以保护天然林为理由的政府占地是另一个改变牧民生活的原因。拿宝音达来所在的嘎查为例,“以前草原整体算下来有58万亩草场的,现在克旗有世界著名的地质公园,有林场、保护区、旅游点,把大部分的土地都占用了,不让牧民进去了,现在剩下来牧民能放牧的地方已经很小了”。

现在每一户牧民的面积就剩下那么一点,在有限的空间里,政府还要规定养什么不养什么。政府希望他们多养牛羊,因为有经济效益,养马不挣钱,因为牧民不会吃马肉,也不会卖来卖去,其实就是保留一种文化。“草原上政策的实施方式让人很不能理解,比如政府有一天决定把牛改良,要养比土牛经济价值更高的牛,因为成本高了很多,牧民不愿意,有的时候工作人员在车上看见路边有的土牛没有被骟,也不管是谁家的,下了车当场就给骟了。”

在当地流行一种说法,“五畜平衡,才是好的草场。”内蒙古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海山说,过去,牧民家家都要养五畜——山羊、绵羊、骆驼、马、牛,它们各有用处又相得益彰,与牧民,与草原,与狼、狗、百灵、云雀、草原雕一起,构成了草原常规也最神圣的景象,和草原是一个有机整体,牧民们特别珍惜草原上五畜平衡的状态。当地的牧民曾经给周维讲故事说,把山羊混到绵羊群里养,如果狼来了,被狼咬了山羊会叫,给牧民传达消息,而绵羊就不会叫。而且山羊不扎堆,会领头带着羊群走,自己找草,所以有山羊的羊群特别好放。“这都是多少年形成的自然规律。”

“在草原五畜里生态的灵魂是马。”海山解释说,马在五畜里活动范围最大,活动速度最快,喝最清凉的水,吃最清新的牧草,所以马在一个地方不会待很久,不存在践踏的问题。“践踏的问题是网围栏造成的,不让走了,所以它着急。一个围栏里只有一些种类的草,马生理上要求它必须吃别的草。而且马总是要吃新鲜牧草,哪儿有新鲜牧草就去哪里吃。这不是把草都吃完了?老牧民说了一句话,草这个东西是吃不完的。”

“凡是人类生存的地方生态环境总是会被破坏,草原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态系统,可是蒙古草原几千年没有遭到破坏,这里有天然牧场,还有天然草原,就是拿游牧来维护的。”游牧的规律就是根据季节变迁迁徙,循环走过四季,挪到下一个地方,给了上一片草地喘息生长的时间。“蒙古族的价值观就是天地人和,这就是游牧民族的自然规律,所以说游牧民族是饿不死的。”贺西格说。

而今的牧民,已经被迫改变了他们与草原世代留传下来的共存方式,有的牧民家里甚至一匹马也没有了,于是宝音达来和阿拉腾这些“有蒙古情怀的理想主义者”,就成为坚持文化传承的载体。

现在阿拉腾很多时候,尤其是冬天,会在旗上的店里做马鞍子。用的是最传统的手工做法,马鞍用的是全皮,上面还缀着金银,一个能卖到1万元,有时候有的人特别喜欢来要,阿拉腾干脆就送了。60岁的阿拉腾特别高兴有年轻人来学做马鞍子的手艺,他觉得年轻人学到手艺,文化就可以传承下去了。■

(文 / 陆晴) 铁蹄贺西格铁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