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氓”牛玉强的悲剧
作者:王恺( 牛玉强的妻子现在是家里的支柱,由于贫穷,她始终没有去新疆探望丈夫 )
21岁的北京郊区无业青年牛玉强1983年遭遇“严打”,罪行如下:持械抢劫一名男青年,抢走一顶军帽;纠集同伙,将一个叫刘红的人家里窗玻璃砸碎;纠集同伙,威胁并殴打一名叫许林的青年;在某日夜间进入国棉二厂的宿舍楼,盗窃菜刀两把。
这个团伙,被当时北京中院的判决书称为“菜刀队”,目标是“铲平八里庄”,领头的是两个17岁的小青年,这两人在1983年严打中被判处死刑,牛玉强则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当年就被送往遥远的新疆石河子农八师监狱。
命运在1991年发生变化,患骨结核濒临死亡的牛玉强因保外就医回到北京,痊愈后,他并没有返回新疆监狱,同在北京的,也有不少监狱里保外就医的同伴。这批人都没有收到监狱催促他们归队的信件,抱着侥幸心态,他们留在了北京,接受当地派出所的监管。牛玉强在1990年已经被减刑为18年,按理,2008年应该能释放。
2004年,这批人被监狱管理部门陆续抓回新疆,作为逃犯,他们的刑期也因此延续。按照延续后的刑期,牛玉强将于2020年释放,届时,他将是一个57岁的老者。
牛玉强的两处生存空间
( 牛玉强的母亲说起1983年儿子因为流氓罪被判无期徒刑,心中充满了痛苦 )
北京朝阳八里庄东里,昔日北京国棉二厂的职工宿舍,围绕在周边高楼大厦中的老房子格外鄙旧。而走进了牛玉强的家,更让人吃惊的是20年前的旧陈设,时间在这个家庭定格了,很难设想在北京的泛CBD区域还有这样的贫困。他的妻子朱保侠腾出两把凳子让我们坐,自己只坐在一个破木凳上,说起了他们的婚事。
“1997年,我们认识了,当时就知道他是罪犯,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我还是犯人,现在算是在服刑。”朱保侠说,也就是因为牛玉强的实在,她动心了。家不在北京,在北京打工,已经30多岁,这个看上去老实可怜的中年男人,给了她一些人生的温暖感。“相互依靠,有个伴吧。”没想到,这个梦在2004年彻底破灭了。
( 年轻时候的牛玉强 )
家中挂了牛玉强和妻子的照片,不过没有结婚照,那时候很穷,1997年,两人在一起过日子,牛的户口还在新疆监狱,所以结婚证是在女方老家办的。那一年,牛玉强判刑所依据的流氓罪也取消,他曾对妻子说:我们要好好过。算下来,这次他待在北京的时间,是13年,全家人都和他一样,盼望刑期拖到2008年结束,到时候回新疆办个出狱证明就可以了——不像现在,每月要去派出所汇报动态,逢重大事件,一定要去那里接受教育。
不过,对于牛玉强,无论是派出所民警,还是我们碰见的社区干部,都觉得没有加紧监管的必要。一个不愿说出姓名的民警告诉我他对牛玉强的印象:“个子矮,老实巴交,他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不像有的犯人一看就知道好惹事。他来我们这里也就是形式主义一下。”因为没有身份证,牛玉强甚至也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加上监狱的严酷生活使他胳膊经常脱臼,哪怕是轻微的家务劳动也能让他受伤,于是,他基本不出门,反倒是朱保侠在外面做过不少临时工。
( 牛玉强与家人合影 )
照顾父母,照顾孩子,曾成为牛玉强在北京的新生活。平时连喝酒,妻子都不让他出门,觉得是犯人影响不好,仅有的几个朋友会来他家,和他喝酒聊天。这13年,他过得小心翼翼。
牛玉强的母亲韩秀金是国棉二厂的老职工,当年的先进工作者,她对我们回忆儿子20岁之前的北京生活,当时八里庄是一片远离城市的荒凉所在,儿子学校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和若干棉纺厂子弟一起游荡,“整天在马路上晃来晃去”。1983年,20岁的牛玉强还有张照片在家里保存,黑亮的头发,眼睛里含着难得的笑意,尽管生活不那么美好,可是,似乎还有希望。
“他老实,邻居们给他取个外号叫‘大姑娘’,当时的孩子们整天拉帮结伙在街上玩,拿菜刀和弹弓斗来斗去,我都没觉着他也是里面的一个。有两次,那伙孩子的头目,赵家兄弟来家里叫他,他往后躲,不愿意出去,别人都觉得他没用,20岁的人被17岁的指挥着。”
韩秀金和牛玉强的父亲都不知道“严打”这个词,母亲是从高音喇叭里听说:从重从严从快,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一个春天的傍晚,韩秀金还在工厂上夜班,两个十几岁的女儿找到厂里,呆呆地看着她说,哥哥出事了。不久,接到法院的通知书,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全家人都觉得抬不起头。
随即就是和牛玉强的分别,1983到1991年,8年。因为家庭贫困,家里人甚至没去过新疆石河子看过牛玉强,只能接到他的信件,全是说自己怎么改造的。1991年,28岁的牛玉强被父亲从新疆监狱接回,半死不活,浑身长满了黑色的大包,家里人看着都害怕。医生告诉他们,这是骨结核,别说在新疆难以医治,在北京都难治好。
算下来,前面20年,加上后面的13年,牛玉强在北京过了33年。而他48岁生命中的另外15年,则全部在新疆石河子的监狱中度过,生活空间被截然分成了对立的两半。
因为无法接触到牛玉强,所以只能从他的已经出狱的狱友中询问他在新疆监狱的情况。刘海龙,1983年因盗窃罪,数额600元,严打期间被判无期徒刑,进入新疆石河子监狱,和牛玉强相识多年。“怎么和你说呢?他在监狱好多年,可是年轻犯人有时还欺负他,说他这么窝囊,都给犯人丢脸。”具体事例也有,给别人打菜两勺,他只有一勺,即使是碰到这种事情,他也不吭声。
牛玉强被抓捕回监狱的第一个春节,他没和家里通上电话,倒是写了一封信,随信把监狱里要延长他刑期的执行通知书抄写了一份,寄往家中。
这份通知书作为妻子的申诉材料,保存得很好,按照道理说,应该有监狱管理方寄给家属的原件,可是,监狱方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寄来,这份抄件,还是很不会和队长搞关系的牛玉强央求队长,才让他抄下来的,下面还有手画的仿照图章的圆章,字迹很工整。上面写道,2004年监狱04号文件。因牛玉强保外就医超过期限11年9个月28天,根据规定,逾期的日子做延期处理,刑期满的日子更改为2020年2月21日。
76岁的韩秀金说,当时想,还不如1991年不接他回来呢,那样还有个盼头,2008年他还能被放出来,可是现在延续到2020年,到那时候自己肯定已经不在了。牛玉强的父亲就是在2008年去世的。
古怪的“保外就医”
1991年的牛玉强找不到能给他治病的北京医院,最后是韩秀金找到工厂已经退休的老厂医给他治好的。“用针给他抽取体内的脓,每次要5块钱,我们家穷,那医生经常不收钱。”病足足治疗了两年多才好。
1992年,新疆石河子监狱曾来人审查,见牛玉强还是下不了床,就批准了他继续留在北京治疗。
双方各执一词。家人说,牛玉强骨结核虽好了,可是又有新病,还在治疗。而监狱在2005年给牛家的回复中强调,批准继续治疗的延长期限也就是一年,所以1993年,牛玉强不归队就被视为逃跑。
与牛玉强同在一个中队的犯人,现在已经刑满释放的田跃进告诉本刊记者,保外就医的主要原因,还是监狱的医疗条件糟糕,稍微严重一点的疾病就无法治疗,“几百公里内就有一个诊所,类似乡镇卫生院,即使你转送到石河子的市立医院,大病也不能治”。
刘海龙在一次装卸车的劳动中就差点送命,汽车倒车的时候车上的尖锐物体撞击了他,他的肺部爆裂,当时就吐了很多鲜血。像这样的病,市医院也不收,要保命只能回北京治疗。“外人总觉得保外就医里有花样,其实审查还是很严格的。”家属都要到场,作为具保人要签字画押,而医院开的证明更为重要。牛家现在还小心翼翼保存了很多急诊、重症的证明文件,每年都把这些寄回新疆监狱。
按照石河子监狱管理局的存档文件,监狱于1992到2004年其实一直在发出信件,催促这批犯人归队,其中1998年之后为挂号信件,并在1999和2001年将之视为网上逃犯,进行过追逃。可是再一细看,发现监狱管理确实存在问题——早期的非挂号信件无档可查,1998年之后,陆续有寄给牛玉强家庭的信件存档,有的是寄往西城区公安局的,有的是寄往房山公安局的,难怪牛玉强家和所在的朝阳区公安都表示,他们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
相反,1997年还有要求当地派出所做好监管保外就医犯人牛玉强的通告。按照逻辑,1993年既然已经要求牛玉强归队,怎么会1997年还要求监管他?不要说信件了,即使是网上追逃的信息,朝阳区公安部门也表示没有注意,至少在2004年之前,新疆的监狱管理方和朝阳警方没有就牛玉强的事情发生过联系,一直到2004年,监狱干部到北京解决这个问题,双方才见上面。
信息的不畅通,外加管理疏忽,使牛玉强在北京的这13年保外就医时间存在了争议。2004年,八里庄派出所、居委会和司法所都开出证明,表示牛玉强始终在“服从管理”,并且“改造态度良好”。按照规定,这模糊的13年,应该计算入刑期,可是监狱方却认定牛玉强是故意逃离监管,所以要把这13年不计入刑期。
刘海龙举自己的例子说明他们不是故意脱逃。他因肺部重病回北京后,手术费用昂贵,所以还多次去信,去电话,要求监狱能支付一些医疗费用,可想而知,完全无人理会,所以他单方面和监狱保持联系一直有若干年。他告诉本刊记者:“我们都一样,心里害怕,牛玉强也每年写信回去,汇报自己情况,包括把医院证明都寄过去,就是保证我们还在治疗过程中。”
可是始终没有收到回信。已经出狱的刘海龙向本刊记者保证,他于1992年保外就医,病好后一直在家乡良乡附近种蘑菇,他家和派出所的距离只有500米,每逢重要事件都要去接受教育,他们俗话叫“滚大板”,而每月汇报则是例行公事,去北京市里都要批准,所以这么多年,他们这些狱友都不见面,害怕惹事——就在这种严密控制下。“我向您保证,第一,派出所没有要求我回去,他们也没收到信件。我自己也没收到信件,网上追逃,我后来被抓回去的时候看过,里面也没我的材料。所以说我们逃跑了,我们都不承认,犯人也有权利,不能把什么都推到我们身上。”
刘海龙的刑期也被延长了,因为表现好,又获得了减刑,今年回了北京,可当时家里人也为这件事情在石河子折腾了一年,收集材料和反映情况,花费达几万元。
牛玉强2004年被从家里带走的时候,家里同样是翻了天,可因为贫困,并没有跟随到新疆去争辩,妻子只是在北京司法部去上访了几次,司法部门接受上访的人还很同情她,帮她联系了新疆监狱方面,并且安慰她说,可能2008年原刑期满了就释放了,那个抄来的文件只是吓唬他们的,家里又抱了一线希望。可是2008年并没有释放,这才确定要延期的消息并非虚文,家人开始继续上访,可是没有结果。按照道理,保外就医结束后不归队的后果应该三方面共同承担,因为三方都有责任,而现在就是牛玉强一人承担所有的后果。
“走的那天,抓他回去的民警向我们保证,这个不算逃犯,因为他去警察局调查了,牛玉强一直在原驻地,没有潜逃倾向。我们还挺高兴,觉得他这次去了2008年也就回来了。他自己迅速把衣服和鞋子打包了,规规矩矩站在警察身边,结果传来他要在那继续待十几年的消息。”
怎么办?
牛玉强妻子委托了周泽律师为委托人,周泽律师给监狱和全国人大分别发放了建议书,主要提出三点:一是刑期延长得不合理也不合法;二是希望根据1997年《刑法》做的取消流氓罪的修改,希望刑罚要公正,对当年明显重判的牛玉强减轻刑罚;第三,他呼吁对牛玉强实行特赦。“特赦在中国一直没有取消,为什么不可以启动特赦程序呢?”
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刑罚权威韩玉胜对本刊详细解释了牛玉强的个案:1983年的严打是有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的,很难脱离当时条件去谈牛玉强的刑罚,当时他连续作案数起,而且20岁了,还是具备主观恶性的,当时同伴还有判处死刑的,我们的刑罚原则是“从旧兼从轻”的,所以很难在这点上为他辩护。
保外就医属于监外执行的一种,几方面要监管到位,在监管到位的情况下,牛玉强也应该自己在病好的时候主动汇报病情,并且回监狱接受改造。“从常理上,我们都知道他很难做到这点,不过现在监狱改造中,不少犯人都可以因为春节,或者家中有事请假,但是按期一定要归队,不归队可以视为脱逃。”可是在监狱并没有随时随地了解情况,没有做到监管到位的情况下,显然责任不完全在牛玉强,由这个最弱者来承担这一切不应该。
而所谓特赦,韩教授觉得不太可能。共和国最后一次特赦发生在1975年,是赦免尚在服刑的“反革命分子”,没有涉及刑事犯。所以,也不太容易走这条道路。
韩教授觉得,最大的可能性,还是找到原审的法院,启动再审程序,根据牛玉强的实际情况,包括在保外就医期间的表现,重新裁决。作为收监执行的监狱,很难期待他们能够主动减免牛玉强的刑罚,尤其在目前的情况之下。
牛玉强的妻子对这些争议并不完全理解,她告诉本刊记者,只希望能够尽快让牛玉强回家。否则,以他的身体,很可能在2020年前就去世了。为了不减工分,牛玉强即使现在发病也不去看病了,他只是半夜坐在床上值班,捧着妻子和孩子的照片,狱友们经常看见他在那里哭,也因此更瞧不起他了。■
(文 / 王恺) 悲剧流氓保外就医牛玉强刘海龙新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