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万斯:《乡下人的悲歌》与《魔戒》
作者: 左亦鲁二0二五年一月二十日,卷土重来的特朗普就任第四十七任美国总统,他的竞选搭档詹姆斯·戴维·万斯也由此成为副总统。在出版于二0一六年的现象级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中,三十一岁的万斯曾说:“我还没有取得什么伟大的成就……我所做过最棒的事,就是从耶鲁法学院毕业……我不是参议员,没当过哪个州的州长,更没担任过内阁部长。”五年后,“八0后”的万斯不仅实现了当上参议员的“小目标”,并最终成为美国副总统。
与上述经历相比,万斯相对不被人熟悉的是他从耶鲁法学院毕业到竞选参议员之前的这段时期。从公开资料上看,这段时间万斯成立了纳雅资本(Narya Capital),并从事风险投资。熟悉《魔戒》的读者都知道,魔戒一共有二十枚,包括精灵三戒、矮人七戒、人类九戒和魔王索伦留给自己的至尊魔戒。万斯风投公司的名字就是二十枚魔戒中甘道夫保管的镶嵌红宝石的火之戒——纳雅。《魔戒》对万斯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取名上,无论万斯本人还是一些政治分析,都声称《魔戒》塑造了万斯对政治的理解。
不管是《红楼梦》、简·奥斯丁、金庸还是《魔戒》或《哈利·波特》,任何一本经典或畅销书,其原著与影视改编作品间存在张力是常见的事。万斯自己的《乡下人的悲歌》也存在同样的矛盾:与更粗粝的原著相比,好莱坞的翻拍电影十分“去政治化”。一般而言,原著会更复杂和丰富,而影视作品则倾向于做减法。托尔金于一九五四年完成《魔戒》三部曲,前两部于一九五四年出版。《魔戒》问世后就大获成功,如《纳尼亚传奇》的作者C.S. 刘易斯所评论的:“这本书如同一道划过晴空的闪电。”在此之后,《魔戒》就已成为西方几代读者的经典。但二00一年彼得·杰克逊导演的三部曲史诗电影的上映,是《魔戒》真正“出圈”的开始。电影三部曲上映时,万斯正在读高中,正是会为中土世界着迷的年纪。虽然《乡下人的悲歌》中只提到了《哈利·波特》,并未提到《魔戒》,但万斯很有可能早就读过托尔金的原著。不过,很多评论倾向于认为,真正把万斯带入中土世界的,是彼得·杰克逊那善恶更加分明的《魔戒》电影。
夏尔在哪儿?
在引子后,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魔戒》的故事都开始于田园牧歌的夏尔。霍比特人世代生活在这里,过着平静美好的日子。根据汉弗莱·卡彭特的《托尔金传》,夏尔显然承载着托尔金对儿时英格兰乡村萨尔霍的美好想象。夏尔或者萨尔霍之于托尔金是很清楚的,万斯的夏尔在哪里?在《乡下人的悲歌》中,万斯似乎提供了两个“夏尔”:一个是肯塔基东南的杰克逊,另一个则是俄亥俄的米德尔敦。如果从“美好”的角度看,杰克逊更接近万斯的夏尔。如万斯自己所说,肯塔基是他外曾祖母家,这里有着“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语言往往连接记忆。正如托尔金津津乐道夏尔和萨尔霍那些“土里土气”的方言和口音,万斯也格外喜欢强调杰克逊人奇奇怪怪的用词。比如,在《乡下人的悲歌》全书,万斯一直用“阿嬷”(Mamaw)称呼他最爱的外婆。若从长期居住的角度,俄亥俄的米德尔敦才是万斯的夏尔。万斯的外祖父母(阿嬷和阿公)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肯塔基的杰克逊搬到俄亥俄的米德尔敦,万斯在这里出生和成长。
为什么万斯的夏尔分裂成了美好的杰克逊和不美好的米德尔敦?我们所熟悉的“锈带”(rust belt)是理解这一区分的关键。简单来说,俄亥俄州的米德尔敦正处于锈带。在万斯出生后,米德尔敦的“不美好”体现在两个层面。在宏观上,由于美国传统工业和制造业的转移和衰落,米德尔敦从拥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几乎完美的市中心”,变为“美国工业辉煌时期的一处废墟”。在微观层面,万斯的外祖父母、母亲、继父和母亲不停变换的男友都因工作、酒精、药物、暴力和心理问题陷入挣扎的困境。对霍比特人来说,夏尔不仅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更是快乐和平静之源;但对万斯来说,他从小长大的米德尔敦,却代表着他一直努力想要逃离的痛苦和冲突。
夏尔在哪儿关乎万斯的使命何在。《魔戒》中弗罗多的使命是保护——支撑弗罗多走到魔多的最大信念,就是保护夏尔平静美好的生活不被邪恶力量入侵。但弗罗多的使命在性质上十分“单纯”:他只需要把黑暗拒之于门外。只要他做到了,夏尔就会继续美好下去。但万斯的使命则比拒敌于门外复杂得多。首先是因为门内的“夏尔”——米德尔敦——早已衰败。更重要的是,导致米德尔敦衰败的“敌人”或“坏人”究竟是谁?他是在“门外”还是“门内”?对这些问题,万斯可能并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而这就转向了我们对第二个问题的追问。
谁是索伦?
在《魔戒》中,邪恶在哪里是非常清楚的。弗罗多和护戒同盟之所以历经千难万险要去末日火山,是因为那是索伦和邪恶的大本营。托尔金曾参加“一战”和经历“二战”,很多分析也据此认为他对索伦的塑造受到两次大战的影响。对万斯和他的夏尔来说,索伦是谁?或者说,邪恶来自何方?
要想探求万斯对索伦和邪恶的想象,我们可能需要求助于对万斯影响最大的当代学者之一帕特里克·德尼恩(Patrick Deneen)。德尼恩在他的“战斗檄文”《自由主义为何失败》(Why Liberalism Failed )中,认为美国共和政体正在覆灭:“越来越多的基督徒把我们这个时代比作罗马帝国的晚期,设想退出美国社会,重新过上中世纪式的修道院生活。”所谓“退出社会”和“重新回到中世纪修道院”,也就是从悬浮离散的社会重回家庭和社群。田园牧歌的夏尔自然完美契合了德尼恩和万斯对社群和共同体的想象。
如果说“回到夏尔”或“重建夏尔”是德尼恩和万斯开出的药方,什么是他们的诊断?换言之,是什么让万斯的夏尔变成了锈带?德尼恩把他的答案放进了书名中——“自由主义的失败”。这显然不是什么新的观点。如果非要说德尼恩与之前右翼对自由主义的批评有什么不同的话,主要体现为两点:首先是德尼恩对保守主义的态度。与绝大多数保守主义者对自由主义的批评不同,德尼恩并不认为保守主义是可行的替代。在德尼恩看来,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其实是硬币的两面,两者共同构成了今天美国问题的根源。保守主义在右翼“鼓吹通过捍卫不受约束的自由市场来保障个人自由与机会平等”,自由主义和进步主义从左翼“加强对国家政府管制权与司法权的依赖,来保障经济与社会平等”。两种主义看似不可调和,但实际上造成的恶果是:“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携手并进,互相帮助,其代价是那些现实且至关重要的社会关系的消亡,而毫无遮掩的个人主义与抽象的国民身份则大行其道、备受推崇。”其次是德尼恩批判的火力与覆盖面。在这本并不算厚的小册子中,德尼恩火力全开,对准政治、经济、高等教育和科学技术等各领域。在德尼恩的“清单”上,导致美利坚合众国衰败的“元凶”包括但不限于:进步主义和保守主义,自由市场与消费主义,对自然敬畏的消失,大学对STEM( 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 以及经济、商业等学科的“迷信”等。此外,或许还可以加上全球化和钢铁、汽车、机械制造等重工业和传统制造业的衰落或转移。上述清单完美体现了德尼恩和万斯等“后自由主义右派”(postliberal right)的核心主张:对内,他们反对“白左”,强调回归家庭和社群;对外,他们支持关税、贸易战和孤立主义。
不管在文艺作品还是现实政治中,树立敌人都是最常见的操作。但树立敌人的关键是敌人要尽可能简单明确。不管是“冷战”中美苏对彼此的刻画,还是《魔戒》中的索伦和《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都非常简单明确。万斯和德尼恩的问题也正在于此。他们的“索伦”并不是一个简单明确的对象,而是一串包含着“白左”、两党建制派、被称为“新贵族”的权贵阶层、精英大学、中国、俄罗斯在内的名单。名单上的对象有些存在关联,有些又毫无联系。《魔戒》之所以动人,一个重要原因是托尔金故事的内核其实非常简单——这是一个霍比特人、人类、精灵和矮人团结起来战胜邪恶的故事。但在万斯和德尼恩版本的《魔戒》中,他们的敌人包括索伦、人类、精灵、巫师、矮人甚至霍比特人自己。这种“故事”是否成立姑且不论,但它显然已经复杂到不那么吸引人了。
万斯是谁?
很多时候人们喜欢一部文艺作品,是因为会把自己代入其中的角色。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万斯会认为自己是《魔戒》中的哪个角色呢?不管是从《魔戒》本身的设定,还是万斯对“夏尔”的想象,弗罗多都是最可能的选择。托尔金显然也对弗罗多和霍比特人倾注了最多感情。托尔金认为自己“就是个霍比特人”,“除了身高以外。我爱花园,爱树木,爱没有机械化耕作的农田;我抽烟斗,喜欢可口的家常饭菜(没有放过冰箱的),但讨厌法国料理……我热爱吃蘑菇(野外的)……我不怎么旅行”。
同样,万斯也喜欢强调自己是“乡下人”“乡巴佬”或者“红脖子”,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到耶鲁后,在晚宴上面对“九个器皿”和“三把叉子”以及不知道sparking water 是气泡水而不是“闪闪发亮的水”的尴尬。除了质朴和“土气”,弗罗多还可能在更深层面激励和吸引了万斯。在很大程度上,《魔戒》讲的就是弗罗多这样一个“乡下人”不仅拯救家乡,而且拯救了整个世界的故事。在写作《乡下人的悲歌》时,万斯更多还只是想“讲述乡下人自己的故事”,让家乡的故事被更多人听到,但当他选择投身政治,就已从言辞转向行动。万斯是否会像弗罗多一样拯救世界不好说,但他无疑希望多少能改变他的已经变成锈带的夏尔。
弗罗多的伟大集中体现在他愿意为了拯救世界走出家乡。万斯的矛盾则体现为,他在个人选择上非常像弗罗多,但在抽象理念上却又反弗罗多。在个人经历上,参军并被派往伊拉克是万斯从政最重要的财富之一,其重要性可能要大于万斯自己所看重的从耶鲁法学院毕业。作为海军陆战队队员,万斯主要负责公共事务,除了偶尔需要护送媒体记者,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拍照或写关于某个海军陆战队队员的故事。如万斯自己在书中坦言的,在伊拉克“大部分时间都平安无事”。万斯的伊拉克之行不仅无法与弗罗多的魔多之行相比,甚至和托尔金在“一战”经历的“野兽般可怕”的阵地战场也无法相提并论。大战不仅为托尔金想象和描写弗罗多的远征提供了素材,为托尔金等军官提供服务的勤务兵也成了弗罗多身边山姆·甘姆吉的原型。但无论如何,结果平安并不能倒推和否定万斯当初毅然参军的勇敢。不讨论伊拉克战争的正义性,在不少美国人眼中,万斯远赴伊拉克就像弗罗多踏上征途一样,是远离家乡和拯救世界的伟大牺牲。但在抽象理念和外交政策上,万斯却是一个孤立主义者(isolationist)或门罗主义者。换言之,万斯的对外政策奉行“美国优先”,反对美国过度介入乌克兰和中东等事务。在孤立主义者万斯眼中,万斯本人曾参加的伊拉克战争显然是过度干预的反面典型。更有意思的是,在孤立主义者眼中,弗罗多离开夏尔远赴魔多显然是违反孤立主义的。但对于同时是孤立主义者和《魔戒》迷的万斯来说,如果弗罗多选择孤立主义而不去“干涉”外部世界,这还是一个会打动他的故事吗?
此外,是否还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万斯的自我认同是甘道夫而非弗罗多?著名的“政治网”(Pol i t ico.com)关于万斯和《魔戒》报道的配图,就是化身为甘道夫而非弗罗多的万斯。前文曾提及,万斯给自己的投资公司起名为纳雅,而纳雅正是由甘道夫守护的戒指。被外界普遍视为万斯人生导师的皮特·蒂尔(Peter Thiel)也用萨茹曼的真知晶球——Palantir——给自己的公司取名。如此看来,万斯和蒂尔的自我认同似乎更接近甘道夫和萨茹曼这样智慧、高贵的巫师,而不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起名当然没必要过度解读,但弗罗多还是甘道夫,的确代表着万斯对自己的两种想象。两者最大的区别是:弗罗多和甘道夫都想拯救夏尔,但弗罗多是作为夏尔和霍比特人中的一员,而甘道夫并不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对夏尔和霍比特人的关心是“居高临下”的,是“我”来拯救“你们”。
说到巫师,第一次到耶鲁法学院时,万斯认为自己来到了哈利·波特的霍格沃兹魔法学院。在很多方面,万斯的确和初入霍格沃兹的哈利有些相似:他们都出身贫寒,不快乐,对新环境一无所知。不管是哈利·波特还是甘道夫,最大的共性是他们自己并不属于那个庸常的世界。上耶鲁后,万斯有次在家乡的加油站遇到一名穿着耶鲁T 恤衫的女士。他问对方是否在耶鲁上学,对方很骄傲地说自己侄子在耶鲁,并反问万斯是不是也是。万斯纠结了一番后说:“不,我没上耶鲁,但我女朋友上了。”然后就开车走了。万斯把这件小事写进书里,一定是因为它代表或者反映出了什么。它或许对我们理解万斯到底是甘道夫还是弗罗多有些帮助。首先,如果万斯自己没上耶鲁,他可能会和锈带其他人一样,并不会注意到加油站里一个穿着耶鲁或任何名校衣服的人。其次,是万斯主动先问对方是不是在耶鲁上学的,而且他大概率预判到对方会反问他。万斯最后选择“撒谎”,很可能是因为那一瞬间让他感受到,耶鲁在锈带除了能带给他骄傲,也同样会产生距离和“他者”之感。从他上耶鲁法学院那一刻起,万斯可能就变成了甘道夫,从而再也回不到他的夏尔。甚至更“血统论”一些,锈带的乡下人可能根本上不了耶鲁法学院,万斯能去耶鲁,说明他从来就是甘道夫而不是霍比特人。继续借用《哈利·波特》,回到锈带的万斯就像结束霍格沃兹第一个学年后回到女贞路四号的哈利,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或者说,和那些“麻瓜”不同,他从来不属于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