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殉道者之碑
作者: 孙郁横地刚先生去世很久后,我才从胡冬竹女士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便想起他生前来北京鲁迅博物馆参加珂勒惠支画展的情形,还有陆平舟所译他的那本书:《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画上的人》,一时叹息良久。我并不了解横地刚的生平,彼此也没有什么交往。胡冬竹说对于他的书是可以写点什么的,也许那内容也是今人应当知道的。这也刺激了我重新拿出他生前的那本书,试着去寻找逝者的心迹。
作为一名日本人,横地刚对于中国的现代新兴的木刻艺术,有很深的理解。他何以如此关注那些远去的人与事,我猜想是有一种情结在的。现代木刻运动,其实是左翼运动的一部分,细数起来,有分量的人物有许多。因为不太懂得美术史,我对于内在的过程,了解不多。过去仅仅注意到少数几个人物,都属于粗线条的。横地刚的书,拓展了我的阅读空间,才知道台湾的画界中,左翼木刻的余波也有,且演绎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书中所描绘的黄荣灿,在短暂的一生中,所系风云如此之多,不仅有抗战的烽火,抵抗国民党专制的言行亦多。对于我而言,经由他不仅知道了台湾现代史沉痛的一页,也感受到艺术史里不能遗忘的瞬间。
关于黄荣灿,大陆的读者多是陌生的。横地刚的描述颇为生动,他在书中的考据和思考,都很仔细,有些陈述让人思之生情,才知道这位画家对于东亚的知识界意味着什么。他是在抗战时期成长起来的,后来在台湾留下了不少痕迹。黄荣灿一九一六年出生于重庆,毕业于昆明国立艺专,在西南地区做过记者工作,后去重庆,系中国木刻研究会理事。一九四六年,他来到光复后的台湾,参与到文化建设和教育工作中。那时候,重回祖国怀抱的宝岛,百废待兴,需要开拓的空间很多。从各种资料看,他一直保持着一种热情,以往的创作激情不减,在陌生的地方做着自己梦想的事情。但他很快就发现,新的统治者,延续了过去的黑暗。“二二八事件”,就把百姓置于死地,主奴的社会结构,被重新搭建起来。这不仅激怒了台湾民众,也刺激了知识人的反抗的书写,黄荣灿那时候的创作,及时地反映了这个现实,也因此在一九五一年遭到台湾当局的杀害。
横地刚打捞这段远去的历史遗迹,隐隐地含着叹息。他从各种资料里,爬梳了相关的旧闻,也在台湾做过各种调查,可以想见,付出的心血是很多的。战后的台湾风气以及历史余痕,都交错在作者的文字里。黄荣灿给作者带来诸多思想之音,比如战争责任的追问,如何评价日据文化问题,大陆与台湾的民间艺术交流,“二二八事件”的前因后果,麦浪歌咏队与师院台湾戏剧社的活动,以及对于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介绍等等,都能看出黄荣灿不凡之迹。横地刚对于这位画家的审美特点,和绘画背后的东西,会心之处多多,许多阐述,既有知识的来源的描绘,也有意图伦理的体味,对于了解这位来自大陆的外乡人,不无精彩之笔。作为一名艺术家,黄荣灿的审美意识与其说是现代主义精神的延续,不如说乃现实斗争的产物。显然,有过抗战经验的黄荣灿,对于台湾当时的美术界是不满的,已经被日本美术风气熏陶很深的画家们,所热衷的事情,都很少关乎民间疾苦,缺少对于现实的关怀,那么多畸形的存在和曾有的苦楚,没有进入到画家的笔端。人们的眼睛被什么遮挡了。台湾知识人所需要的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而非自娱自乐。黄荣灿说:
今天的“美展”的画家们新近走什么样的路呢?连正统派的东西也没有明朗地表现出来呢!总之我认为要克服缺点纠正错误的倾向,必须把民族形式与内容在理论和创作技巧上打成一片,因该有条件要接受古今中外绘画的精华,是并不难养成一辈中国就绘画复兴的基石;因此了解本身的绘画环境,创作一种无意地伸展现实引起的情绪,有民族性的发挥,即是时代性的世界性的方向迈进。从此并摆脱自高自大的那套圈子树立新帜。
上述的文字有些绕口,他大约是受到现代主义文风的影响,一些句式让我联想起胡风的批评文章。台湾曾经历过日本占领者五十年的统治,影响之深,在日常生活里也能够看出。陈映真在回忆那时候的台湾美术界时,证实了黄荣灿的观点,觉得整体上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仿佛对台湾新文学界和抗日社会运动界的斗争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而黄荣灿的出现,则把鲁迅的审美趣味和精神趣味带入宝岛,这有着不小的意义。日本画家在那时候其实也意识到黄荣灿非同寻常之处,他的异样的、带着街市的蒸汽和泥土里的水汽的作品,有着贵族画家和自恋的画家所没有的力量,凡是看过他的木刻作品的人,都会被那一种强烈的情绪所击中。
我们知道,台湾光复后,曾有过思想活跃的时期,许多知识人也从大陆来到那里,为转型期的宝岛带来不少新意。比如许寿裳、李何林之于教育,雷石榆之于文学,都十分特别。他们渴望民主的心,也带动了周边的人。黄荣灿在台湾,做过编辑和教员,参与了新文化的建设。从其行迹看,深入到了基层社会,发现了诸多民间有价值的精神。一方面延续鲁迅的传统,一方面在民间发现新的美质,这使他收获了许多来台的人没有的东西。之所以在短短的时间创作出许多有影响力的作品,与他的不断进取的意识不无关系。可以说,台湾是他的思想与审美得以生长的地方。
显然,与同时代的许多画家比,他并不属于佼佼者,有的笔法不免带着稚气。但细致打量他的作品,觉得还在苦苦摸索阶段,在题材上都来自现实的感受,书斋趣味是稀少的。他的许多作品残留着域外现代主义的影子,而题旨却是那么东方化,在意象里流动着生猛之气。他的天赋甚好,笔下有童真般的趣味,对于生活的光点,留意甚多,在日常里捕捉到许多感人的瞬间。看他留下的作品,苏联版画的影子和毕加索的元素都有,而内蕴却是中国本土的。他的木刻有雄浑之气,《铁道建设》《修铁路》画出了工人的艰辛; 《收获》《秋收》则有农民的传神的神态表达;《台湾耶美族丰收舞》有谣俗的美意。而最为出名的是《恐怖的检查——台湾“二二八事件”》,残暴者对于无辜百姓的射杀,场景极为惨烈。横地刚说这幅画在构图方面有毕加索《格尔尼卡》的影子,是对的。但我也从中看出俄国毕斯凯莱夫、法弗尔斯基式的笔法,这说明他的视野的开阔,其创作理念,有很深的世界主义意识。东西方知识人对于苦难的表达,有相似之处,相互感染的过程,思想是不断增厚的。
看得出,他在许多方面都延续了一八艺社当年的情怀,不喜欢旧式绘画的宁静,而关注的是普通人的苦乐。也就是坚持鲁迅的那个主张:艺术是反映人生的,但目的在于改良人生。他从云南到重庆、上海再到台湾,走的都是关注现实的路,创作中带有鲜明的普罗精神。从许多作品看,他的审美带有温情和惨烈两种形态,比如所刻的几幅鲁迅像,都是温情脉脉的,鲁夫子像个父亲,悲愤和金刚怒目的一面被隐去了。另一种作品,惨烈之感浓浓,画出空旷与血腥的场景,除了那幅著名的《恐怖的检查——台湾“二二八事件”》外,《胜利的黎明》中那面踏着死亡而行者手中的旗帜,是被鲜血映照的,在厮杀声与呻吟声消失的灰暗的天边,流出了微明,我们由此看到新生的到来。画家似乎要告诉观者,这些,是以无数人的牺牲为代价的。这两种反差很大的作品系列,乃作者复杂的生命体验和审美意识的集叠,爱恨主题那么鲜明地反射在图案之间。我们对比一下李桦、江丰的作品,其间的追求是极为接近的。
缘于对画家的尊敬,横地刚的《南天之虹》,显得极为庄重,笔触也是温情可见。他的陈述理念和视角不太像中国的传记写法,因为内中有日本人复杂的感受在里面,呈现的意象也是多维的。我所感兴趣的是,作为一名日本人,横地刚对于台湾思想与艺术的思考,留有东亚现代史敏感的部分,而他既不是战争的观望者,也非掩饰者,这本书的写作,其实有着镜子般反照的效应,对于侵略史的反省,痛意隐隐,文字中不乏耻辱之感。黄荣灿所以吸引他,大概就是反抗奴役的自由感和大众精神,这些或许也是作者觉得要汲取的精神养分。经由黄荣灿的作品,看到了台湾民众的心,和中国人寻找自由解放之路的坚实脚步。我猜想作者由此也意识到日本人应当对此摄取些什么,反省些什么。横地刚写作中的心里滋味,我们多少会感受一二。
熟悉中国左翼文化的人都不难发现,黄荣灿的形迹与左翼作家白莽、柔石很像,是有圣徒般的信仰在的。横地刚的写作,很大程度在强调这一点。中国现代社会所以发生巨大的变化,有赖于无数殉道者的存在,他们身上的纯然之光,给灰暗之地带来了丝丝活力。大凡敏感的人,都会于此照出自己的影子,体味到何为存在,何为意义。作为外省人,黄荣灿没有高高在上的艺术家自负感,很快就融入大众之中,为黎民歌之哭之,没有丝毫的胆怯。作者描述他深入少数民族地区的片段,和支持大众抵抗奴役的故事,都有着动人的笔触,我们说这是一本虔诚地向烈士致意的书,也未尝不对。
据说此书的出版,是曾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的,手头没有资料,难以详述接受的程度。我读着这样一本书,既感慨于中国木刻家的英姿,也感动于日本民间学者的叙述语态。这些年,接触了不少研究中国艺术的日本学者,他们年龄不同,而思想则纠缠着相似的主题,希望留住最为珍贵的遗存。老一代学者中,不乏左翼背景的。就我有限的阅读来说,发现东瀛的学者借着域外的文化,在重审自己的历史。丸山昇笔下的上海左翼文学,有独特的发现,我觉得是作者由此思考日本左翼失败的根源也说不定。木山英雄研究周氏兄弟,也有冷观日本近代史的意味。横地刚描述黄荣灿的不凡人生,情形类似。从台湾的现代史中看黄荣灿,当有许多新奇的元素。他的思想开放,心怀济世之梦,又植根于土地之中,有着确定的方向。黄荣灿在台湾就搜集了大量西方与日本的美术著作,对于现代主义艺术有着自己的体味,而且也知道,画家的价值不是躲在画室呼应欧美日的流行艺术,而是针对自己的生存空间,寻觅自由之路。这是左翼木刻家共同的思想基础。旧文人的酸腐之气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批判性与创造性的统一,人格与美的统一,信仰与工作的统一。日本知识人在彼时似乎没有遭受过类似的复杂的生活波浪。这些鼓舞了他们的心,那是一定的吧。
忽想起木山英雄当年写鲁迅的研究文章,就九曲十折,对于《野草》的解析就不同于他人。他是善于从鲁迅文本中阐释出哲学意象的人,文笔奇崛,辞章灵动,常常在曲折的回旋里,流出奇思。许多年后,王得后问他一个问题,那样跌宕往返的句子竟有着形而上的元素,为什么?他回答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这让中国的朋友很是惊异,因为在字里行间,看不到这些,那么说,木山英雄是已经把理论消化在语体里,那些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由此可见,要读懂邻国学者文字后的隐含之意,需要做许多功课。左翼运动不是孤立的现象,它具有全球性。在东亚,彼此影响,大概是一个事实。但是中国学者对于日本文化的认识,有时深度还不够,我们不太善于去了解他者,许多时候,以自己的惯有概念想象对方,隔膜的门并未打开。
这是有意思的:借助他人而认识自己,乃历史研究与文化研究的一种路径。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陈映真,相谈甚欢。后来的交往中,也不断提及东亚的左翼传统。作为台湾作家,他身上有着与黄荣灿相似的形迹。我们谈得最多的是鲁迅,以及鲁迅的传统。我发现,他对于日本殖民统治和国民党专制的历史,认识很深,不忘的是对于苦难制造者的追问,这使他创作了许多重要的作品,而有些主题,与黄荣灿的追求是接近的。横地刚的研究,大概唤起了他的共鸣,由此也感到东亚知识人共同的责任。陈映真在谈及横地刚的研究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横地刚先生的研究,为我们叙写了在那极艰难的岁月中,黄荣灿避开侦探的眼睛,奋力为台湾人民和他们对民主的渴望留下了震动人心的作品,在最恐怖的生活中坚持深入民众,艰苦工作,终于扑倒刑场。而正是这样的黄荣灿曾经恳切、急迫地向台湾美术界留下了呼唤自我反省、呼唤永远为人民创作的遗音。
以这样的方式探讨一个人的传记,其实也隐含着台湾思想者基于历史与道德的一种心灵自问,也是对于殉道者的感怀。这不仅仅对于中国人是一笔重要遗产,也是东亚知识人难得的精神文本。在动荡的和残酷的二十世纪,民众经历的烟云,可深入研究者,无以计数。黄荣灿的短暂一生所凝成的遗产,告诉我们的不都是艺术是什么的话题,而是人生当如何度过的启示,以及什么才是合理的世界的思考。一个日本知识人以如此的视角和文字,再现了一段湮没的历史,对于读者而言,不再把经验聚焦在局部,而是获得一种世界意义的经验。于是我也感到,逝者的足迹和未能逝的美学之光,对于我们这些后人意味着什么。重视那些碎片般的光景和色彩,我们当会觉得,世间未曾被广为叙说的过往,还有许多,寻找并且记住它们,是我们的责任。
(《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画上的人》,横地刚著,陆平舟译,商务印书馆二0一六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