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过一瞬

作者: 吕雪萱

初  老

早就已经开始了。

第一根白发始终别具意义,事发前既无先兆,人自然不起防心,待瞥见镜中反射而来的一缕银光,已经晚了。

白发与秃头转机虽不同,却仿佛多有相通处,从何而来,什么时候来,固然可以分类,但时间未到,人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分属哪一类。心里没底,转头看一看,总有现成的模板可供参照。

长姐长我五岁,当我还在满地爬的时候,她已经准备上小学了。每天清早,她站小凳子上让母亲给她梳头发,发黑而厚密,得先用宽齿梳梳开,接着换尖尾梳,分边,细细梳整光滑。人不过丁点大,编起辫子来却足有拇指粗细,辫尾拿彩色橡皮圈扎紧了,一整天甩呀甩的,又俏又精神。绑了几年辫子,不知道是后来母亲对这件事已经彻底疲乏了,又或我发量实在不够她摆弄,总之,终于轮到我的时候,只得草草扎出两撮冲天炮了事。

母亲在这件事上偏心是有点缘故,老相簿里,母亲也有一头黑压压的发。长姐显然遗传自她。头发丰浓做任何造型都容易,只一点,一旦开始生出白发,拔起来也加倍的麻烦。

拔白头发有点像找出藏在森林里的某片叶子,范围太大,不知从何着手,十指箕张,翻过来耙过去,一寸寸地毯式搜索。既费眼力,也考验指力。有时它长不逾寸许,徒手捏不住,用镊子又缺乏施力点;有时生得太牢,得反复拉扯数回才拔得下来,一拔不中,白发立时鬈起来。至于眼花手滑,一不小心牵扯到周遭黑发,这些合理损耗便也只能任之轻飘飘地过去。母亲身量高挑,为了配合我,上身趴伏在桌面上,平时必须仰头才看得清的人忽然间低下来,像天忽然黑。

发上有胶,有油,有汗气,甚至有皮屑阵阵飞落,满手胶与油,黏乎乎的,几乎令人疑心是垢。这样一想,手指不自觉弹开,无论如何没办法再继续下去;等了半晌,仍然毫无动静,母亲回过头问我怎么了,我迟疑出声,拔了,过几天还要再长,不如就这样算了。

能够轻易脱口就这样算了,并非因为服老,反而突显了年纪实在太小,小得不足以理解何谓老。母亲倒也不生气,过了一阵子,连她自己也放弃了。“拔一根长三根。”她说。白压倒了黑。她索性买来染发膏,让人工调出的色剂再次盖过白。

三十岁以后,我也逐渐冒出了白发。

只有当自己也站在同样的关卡前,人才真正意识到第一根白发的重量。随后而来的第二根或第二十根,意义上区别不大,只剩下烦恼。

我在头发上从来用心有限。小时候跟着母亲上家庭式发廊剪发,学生头不分男女,均一价计费;长大后蓄起长发,美发沙龙的设计师问我意见,我一般没什么意见,唯一要求,长度须足以绑束。在医院行走,披头散发难免要夺人胆魄的。对于发,我看重实际面胜过时尚,不油腻不纠结即可,至于毛燥扁塌发尾分岔无光泽,哎,这是烦恼人自寻烦恼丝了。像我这样的顾客看似随和,却也让设计师一身本领完全施展不开。设计师几次细心教我吹整刘海,就这一点工夫,我回去没几日立刻荒废了。我不是缺少爱美之心,只是人贵自知,借口手拙不染不烫不抓,懒了三十年,没想到最后一关还是过不去。

和同龄人相比,我的白发来得不算太早。朋友中不乏为少年白所困者,假若在学院或医院内担任教职或医职,说不定还能因而博得莫名的信任感,尽管如此,内心不可能没有过一丝丝怅惘吧。

早一点或晚一点,总要来的。初老是老的前奏,老之将至,身体隐约有些微预感,可是老将以何种姿态降临,则茫然不知。

我不是不能欣赏满头银白,但介于乌柔与银白之间的灰阶,那确实是比较恼人一点。对镜除白发,脖子歪扭成奇特角度,撑不了太久偏头痛就简直要发作,遑论视线总有顾及不到的死角;于是,偶尔返家时,晚上洗完澡吹干头发我就趴在床上,让长姐拿镊子一根根拔。因着我头发稀疏,长姐出手便多一分仔细,换我帮她拔白发时,却经常拔到眼力不支,我忍不住感慨,欸,你真是妈的翻版。“你是不是嫉妒啊,不要乱拔喔。”“反正现在由不得你吧。”“喂。”姐妹俩自小发量悬殊,白发的好发区域却意外地相当一致:双鬓、顶心、后脑勺……满床散落着长短不一的白发,有种难以言说的缠绕着的亲密。

拔完以后,过不了几日,白发又无声无息地探出头来。如此往复无数次,直到我举手投降,又或它停止生长为止。据说,拔白发会伤及毛囊,毛囊受损发炎,便恐怕导致永久性脱发。只是万黑丛中一缕白,特别醒目──自己看得见,当然也瞒不过别人。发的社会意义大于生理功能,对女子而言,尤其如此;是以,如何以假乱真,但同时保有一份清醒,知道这一切不涉及假也无关乎真,实在是一门值得细细斟酌的学问。

我的为难,落在发际线开始后撤了的朋友眼中,未免有点不是滋味。毕竟,动手拨一拨,发与发还能彼此掩护充数,无论怎么样,总比须发落尽,遮无可遮染无可染来得好。

话是这样说,我那迟来的爱美之心却不因此而稍减。老化固然有更绝对的判准,腺体萎缩、关节磨损、血管壁钙化狭窄……但这些绝对的度量衡深藏体内,人不得而知,仅能借由发肤表象揣测衰老的进程。这也是为什么发肤永远是所有美容保健广告圣品的主战场,内在深不可测,不如将目光移回外表。

肤的老化,远较发色改变微细,每一寸线条之张弛,表面之干荒与光润──肉眼既无法实时辨察,于是愈发使人心存戒备。在东方,肤以白皙为美,再没有比养出一身白嫩无瑕的肤更精致的事了。肤怕晒怕皱怕氧化,偏偏这世上总有那样多不请自来的磋磨,躲不开逃不了,只能受着,任它留下斑点与抓痕。

飞沙,走石,无所不在的地心引力。老到一个程度,也许就像那句老话所说的,全宇宙的力量都会联合起来,把人往老的方向推上一把。

一步慢,步步就都落在了后头。人到初老才想着抗老,是不是来不及了呢?身边许多朋友早几年就已经预先安排妥当,每月定期打雷射,除斑美白紧致亮肤逆龄——现代医学不仅实现了“长生”,连不老也不再是神话。将那凸出来的细下去,凹陷了的膨回来,这事总有一种仿佛造景般的乐趣,何况有“长生”而无不老,那么,“长生”也不免让人索然了。医美疗程收费不菲,负担不来,转头打开美颜相机,一键大眼美肌小脸消脂,上妆,上滤镜,柔焦到了极处,人人笑起来洋娃娃似的,千人一面。

肤犹如此,发势必不能轻轻放过。美颜相机不仅能调整发色,对刘海、发际线甚至秃头也各有各的办法,患寡的增量,患塌的蓬松,截长补短化鬈为直,这虚拟的美发术如此高明,反让沙龙里的设计师里外不是人了。

然而,老的可见与不可见实在是一件讲分寸的事,不及的时候嫌它太直白,过了头,那近乎无懈可击的完美本身又往往反向地让人看出破绽。

我于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老,而老得悦目,老得合时,真难。

再抬头看看我的模板们──历经无数次染了又白白了又染,现在,母亲的发色逐渐趋于平衡,一种斑灰杂揉着花白的颜色。至于长姐,发量不若以往,例行的洗护吹整便省去不少力气,只是,她也开始盘算着染发的事了。

而此刻,我眼没花齿没摇,虽然时不时翻出几茎白发,不过,在老的漫漫长路上,大约还是个新手。日日凝望镜中的自己,我还有一点犹豫,还不确定要不要抵抗,要抵抗到什么程度。

身体发肤,发肤无非是微末。发之黑白,肤之饱满腻滑与松弛多皱褶,那是微末中的微末。初老就在这种表面中露出端倪,是这样枝枝蔓蔓的小事。

抱紧处理

猫咪最恨被拥抱,在它的王国里,只许它来主动磨蹭示好,不准人类无礼冒犯擅自抱个满怀。是痛恨被宰制的感觉吗?每当我紧紧抱住我的猫,不是三秒钟迅速挣脱,就是大声呼喊抗议。

可是啊,当我悲从中来无法自抑,发出哭声般的哀鸣频频叫唤着它的名,如抓住浮木般紧紧抱住我的猫时,它会突然安静下来,停止扭动身子,默默地忍耐,像是透过体温的接触感受到什么。

好吧,借你一分钟,它仿佛这样说,然后静静承接我的悲伤。

在妈妈受失智症妄想之苦,情绪发作到最严重的时候,我常常这样躲进房间静静抱着猫咪,将脸埋在毛茸茸的毛团里,吸取猫气,什么也不想,仅仅感受它暖融融的体温,就是莫大的慰藉。

在那一分钟的静默里,它忍耐着,那里头有着莫大的善意(或是无奈)。

但只有一分钟,猫咪随即跳出我的怀抱,站定相隔一公尺的距离,一边优雅地梳理微乱的毛,一边远远观察我,机警戒备着。

不能再多了。它好像这样说。

有时我想讨抱,一边装出呜呜的哀鸣声,故作无助状,一边强行抱住猫,把头深深埋进双手环抱的毛团里。可是不知怎的,它总能轻易识破我的伎俩,看穿我并不真的难过,不到几秒钟就扭动身子,施行软骨脱逃术跳开。

当妈妈情绪开始轻微震荡,或我们对重复问过千百次的问题无言以对时,将猫咪随手丢进妈妈怀里,偶尔也能成功转移注意力,收到镇定安抚之效。虽然猫咪仍三秒钟内挣脱,但还好家里有三只,轮流替换加上猫咪逃走后的相视大笑,可撑短短一下子。

据说不习惯拥抱的猫咪,是因为小时候不曾被施予触摸训练,故长大后不适应身体的接触。可是当我顺着毛发抚摸猫背脊时,它们明明就眯起眼睛陶醉享受得要命,冬天也不请自来“临幸”人类大小腿温热处,更别说讨食时磨蹭脚边的撒娇劲道,完全不像身体接触障碍患者。

也许这正是它们需要拥抱却不自知的证明吧。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向猫需索拥抱,却从不互相拥抱。

童年印象最深的照片,是姐姐抱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我,也才四五岁的她坐在老家平房前院凳子上,双脚还够不上地,手里却被托付一个不时扭动又发出巨响的生物,完全手足无措,但还是小心翼翼僵硬地支撑着,皱起眉严肃看着镜头。

一直很喜欢那照片,那是我被努力抱着,被小心呵护的证明。

成长过程中,我和姐姐无数次争执后和好,互相撒娇撒赖,也计较争宠。我们谈论生活分享点滴,我们手挽手逛街紧紧相依,但我们不再拥抱。

得知父亲癌症晚期紧急住院时,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完便低头哭了起来。当时我才从学校宿舍返家,如常地穿梭在无人的房子收拾衣物看电视,未曾嗅出些许端倪。直到姐姐进门,带着红肿的双眼示意我坐下,然后宣告世界末日来到。

在她急促呜咽的哭声里,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伸出手,轻抚姐姐瘦削的背脊,像安慰一个孩子般安抚着她。姐姐哀哀地嚎哭了许久,意识到我的无助,反过来也轻抚我的背,瞬间将我眼泪逼出,于是姐妹俩一边啜泣着一边互相轻抚对方的背,很久很久。

那时该紧紧抱住姐姐的,像小时候圈住姐姐脖子撒娇需索拥抱那样,该紧紧拥抱不留空隙,以体温承接彼此的悲伤,好将不安与忧伤排除在外,像两个孩子那样。

可能那时,我们那么需要拥抱,却不明白。

二十几年后,妈妈住院时,心力交瘁的我们懂了,每晚自病房离开,站在医院大门前,即将散去回到各自的家时,姐姐说:“来抱抱!”我便听话地上前,张开双手环抱彼此。给对方一个温暖,也温暖自己;包覆住对方,也让自己被包覆住。好像天大地大,还有一个姐妹一起撑着,等在眼前的便没那么可怕。

我也渐渐明白,有时答案只是一个拥抱。在妈妈莫名躁动不安或无理取闹的时候;在她发现我背起背包准备回家离她远去的时候;当她开始皱起眉头,纠结在说不清楚的小事的时候,我会上前握住她的手,问手怎么这么冰会不会冷,摸摸她脸颊,轻抚肩膀,拍拍她腰腹间隆起一坨坨“米其林”的肚子,一起笑着欣赏肉团颤动的波浪,然后最重要的,张开双臂抱抱她。

是否体温能传递一些什么呢?她会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执着五分钟前天大地大的烦恼,偶尔还会送我一个微笑,像个礼物。

因为拥抱是张开双手,是袒露自己,是画下一个结界,拥抱之内只有拥抱,不被打扰。

最后一次和妈妈去日本旅游的时候,路上风风火火,宛如八点档。她因忘记我前一分钟才和她说过话,误以为我不理她而生闷气;坚持自己保管背包,却又反复将钱包忘在某处,重复上演寻找钱包戏码;又因忘了曾在某处消费而怀疑谁拿走钱包里的钱,独自承受忧伤。

投宿九州温泉度假村的那天晚上,我们收拾好心情,换上日式浴衣,周游在各式游乐设施中。其中有一个机器,站上底座,套上腰带启动开关,便能按摩腰部,借着抖动而收到燃脂的功效。不明就里的妈妈被推上去,感受全身肉团颤动的瞬间,她笑开了。怎么有这么奇怪有趣的机器?妈妈被逗得乐不可支,频频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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