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的“去路和钥匙”
作者: 张茹每年暑假,因为要带孩子出去,都会有一段短暂的休假。8月2日离开郑州时,除了常规的行李,照例书是必须带的。这次外出,随身只带了李洱的《应物兄》(上下册)、诺瓦利斯的《夜颂》、博尔赫斯的《深沉的玫瑰》和李纲的《洛阳危机:孝文帝密使》。
读书,我喜欢几本交叉来看,有趣且不累。《应物兄》,此次是我第二次阅读,最后一页读完时,是8月12日深夜12点49分。我特意看了一下时间。明显是想记住这个特定的节点。从8月3日吃过早饭后读《应物兄》始,我坐着读,站着读,躺着读,趴着读,“每有所得,必亢奋不已”。《应物兄》第845页,有一句是主人公应物兄谈及他上学时读的虽然是古典文学专业,但他更大的兴趣是阅读西方哲学和美学著作,便用“每有所得,必亢奋不已”来形容。如今,我用在此处形容读《应物兄》的感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第一次看《应物兄》时,是2019年8月它刚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时候。那时,读得那么匆忙,仿佛是为了追赶某种流行。那时,身边人士谈及近读书籍,必谈《应物兄》,仿佛不读此书,你就与社会脱节了,就OUT了。有媒体报道为证:《应物兄》甫一问世,即登顶各大文学排行榜单之首。“现象级小说”“长存于书架的小说”“挪动了现代中国文学地图的坐标”等赞誉铺天盖地而来。今年7月,《应物兄》已再次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硕士研究生读的专业是逻辑学,是哲学大系的一个分支。当时除了逻辑学,我们还有两门重点课程是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后来,考博士选的专业也是中国哲学。再后来,参加工作,到报社做记者、编辑,除了一些方法论的应用外,很少用到具体的哲学知识。渐渐的,这些知识都沉睡于大脑深处,我从没有想到过它们还能如此鲜活地生长在脑海中。直至看到《应物兄》,那些过往的校园记忆如夏日青草一样,在我心中蓬勃生长。《应物兄》中随处可见的古典文学和中西哲学相关知识,有极为生动的描写,注释翔实,在已面世小说中罕有伦比。于我而言,《应物兄》中最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在那种看似生硬的知识分子学术语言中,以冷幽默的态度表达他们的审美感受。当然,也有一些小说的语言常常以冷幽默的方式来传达出某种情趣,但视野显得狭窄,多少总带有人为的意境,让人读起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应物兄》则不同,李洱笔下的知识分子式的冷幽默,是活泼天然的,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我大胆猜想这是因为李洱不把那些知识分子单纯看成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他的朋友,他与他们是一同存在的,结为一体的。
程济世是《应物兄》中的核心灵魂人物,华籍海外学者,全世界儒学研究界的泰斗,小说也是围着济州大学欲引进他而建“太和研究院”这一主线而展开。在形容程济世的学术成就时,李洱写道:“程先生的荣誉博士帽已经泛滥成灾了,衣帽柜的雕花木门一旦打开,它们就像瀑布似的飞流直下。”在形容太和投资商黄兴要吃羊杂碎而其私人医生以对身体不好为由,不让吃的时候,李洱这样描述:“医生把黄兴先生送回家,自己偷偷跑来了,吃了两碗。”谈及学者之间的思想不和而歧见丛生时,李洱说:“他们互相漠视,他们所操持的现代术语无法掩饰古老的敌意。”更有趣的是,写黄兴与其心爱宠物一匹白马即将分离时,为白马赋诗一首,顺便献给太和:“大海啊,好多水。白马啊,四条腿。太和啊,最尊贵。”如果你读到这里还在忍着不笑,那么当你读到李洱写一个书记“节俭得要命,过于精打细算,剪下脚指甲也要埋在花盆里沤肥”,写诗人华清,“张飞的脸,黛玉的心”时,你真的会和我一样觉得,这世上所有的赞美都配不上这精妙绝伦的语言。再借用《应物兄》中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用语言对他们表示赞美,你甚至会觉得语言本身有一种失重感”。
《应物兄》内含哲学、儒学、美学、诗学、神学、经学、史学、文学、植物学、动物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被业界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奇书。这样一部星空浩瀚的书,李洱写得朴实自然,又千姿百态,他把书中人物刻画得细腻真切,没有广博的知识不行,没有丰富的语言修养也不行,朴实自然后面是一定的功力。在《应物兄》1037页极强极美的故事情节又出其不意的转承里,我除了想起上学期间那些遥远又被遗忘的过去,也随着主人公应物兄时不时“好像又看到了母亲,心中一阵绞痛”而悲从中来,泫然泪下。“想到小时候随母亲在地里拾棉花的情景……棉花地头,野花在静静地绽放,就像绽放在梦里。”与应物兄的母亲一样,我的母亲也因病去了天国。在母亲离开的日子里,任何有关与母亲相似的词与物,在我心中都能升腾起一团火焰。在母亲多灾多难的一生中,凡跟她有来往的人,她都给予天真的信任,信任他们绝对善良。
休假的这几天,我曾在朝阳升起之前与夜幕降临之后,沿着自元至清称汝宁府而今为汝南的北城门外汝河堤岸跑步,经过东汉名儒许靖、许劭两兄弟的故居二龙里时,想起应物兄们为光大儒学千方百计建设的“太和研究院”,饱经风霜的汝宁石桥见证千年青史、打湿无数绿蓑的清风余韵,在鸟语的啁啾声中,仿佛长出两只翅膀,飞得极高,像鸥、鹞等其他大型善飞的陆禽和水禽,享受轻松地在空中翱翔的乐趣。如果在相遇中涉及的不是一种短暂易变的感觉,那么在我写这篇短文时,汝宁石桥、《应物兄》与风中鸟语的啁啾一样,散发着一种温馨的、唤醒的光芒,从永恒到永恒。
“我一想你/你就在万物中闪闪发光”,这是我休假伊始写的《吸引力》组诗中的一句。暂别车轮战式的工作节奏,一次短暂的休假的意义是什么?于我来说,或许是在一段路程之后,重新认识自己,找到人生的“去路和钥匙”,如诺瓦利斯所言,没有改变灵魂的自我意识,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可能的。而这把钥匙,或许就是如《应物兄》一样能启迪改变灵魂的书籍。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