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胜利接踵而至【重现的翅膀】
作者: 莫伸 韩红艳 齐安瑾两条腿走路
国家林业部始终关注着朱鹮的人工饲养和繁殖问题。
之所以关注,是因为时间已经进入了20 世纪90年代,但朱鹮的情况一直不容乐观。
陕西朱鹮保护观察站第11期《朱鹮保护情况》中,对1991年的“朱鹮动态”有一段记载:
12月份野外直观朱鹮十只,其中环志鸟五只。集中活动地在洋县花园乡木家村、城固县庙坡村等三处。据野外观察分析,近月来尚差三只鸟,踪迹不清,去向不明。虽经多次调查,至今未获任何线索。
三只朱鹮踪迹不清,去向不明——短短一句话,让工作人员紧张万分。
“朱鹮动态”还记录了当时洋县的天气情况:
根据野外朱鹮活动情况,尤其是12月26—27日, 连续两天普降大雪,朱鹮活动区的木家河,积雪深达0.5米,温度剧降。根据洋县气象资料分析,这次降雪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气温比往年同期低 4℃~5℃,朱鹮取食稻田全部冻结,终日难以消融,朱鹮觅食十分困难。
实践让朱鹮保护者们认识到,野外朱鹮生存的环境变数太大,野外朱鹮遭受不测的可能性远比笼中的朱鹮大得多。为了确保朱鹮物种不灭,必须坚定不移地走朱鹮野外保护与人工饲养繁殖并举的道路。
在朱鹮的人工饲养和人工繁殖上,日本人走得最早最快。
洋县朱鹮站不甘落后。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洋县朱鹮站已经开始筹建朱鹮人工饲养中心。
1990年春天,由于朱鹮保护承包责任制尚未落实,野外朱鹮增长的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几近停止,这让朱鹮站上上下下的员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当时朱鹮站已经有了自己的办公楼,大家很快在办公楼里腾出两间房子,将它们匆匆改造成临时朱鹮饲养室。由于席咏梅是生物专业毕业的本科大学生,所以特意挑选她来担任饲养员。
1991年,朱鹮饲养中心终于建成,从此人工饲养朱鹮有了正式而规范的场地,大伙儿都为之振奋。由于此前办公楼里的临时饲养场条件太差,所以一俟饲养中心建成,大家就尽快把朱鹮往饲养中心转运。
将朱鹮从临时饲养室转送到正规饲养中心是一件大好事。一旦朱鹮转运过去,无论食宿条件还是周边环境都会发生极大的改善。也因此,所有参与转运的人都心情愉悦,整个转运过程十分顺利,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当朱鹮转运到饲养中心以后,面对着陌生的环境,它们却开始惊恐。尤其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只朱鹮突然情绪失控,张开翅膀在笼子里没头没脑地乱飞乱撞。
目睹这一幕,大伙儿目瞪口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只朱鹮竟越飞越疯狂,越撞越惊恐,失控的情绪像高速旋转的陀螺,根本无法停止,最后生生地将自己在铁网上撞死!
值得一说的是,同样的事情,在后来的岁月中,无论在洋县本土,还是在异国日本,都在重复发生。
但是在当时,所有的人都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场面。
席咏梅和这只朱鹮接触时间最长,感情最深,心灵上的冲击也就最大,何况这只朱鹮是用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致死的。她目睹惨剧,当时就哭了。
越哭越痛。
现场哭,被人劝回屋子后还是哭,从白天一直哭到晚上。终于,她的状态让大伙儿担心了。当天晚上,路宝忠专门安排赵志厚和一位叫串金朝的饲养员值班,叮嘱他们不许回家,要密切保护席咏梅,防止她悲伤过度,千万不能朱鹮出了意外,人再出现意外!
专家何宝庆
何宝庆是著名的鸟类饲养专家。他爱鸟、懂鸟,又勤于钻研,做出过许多杰出的贡献。其中最突出的是在1984年,他将世界濒危鸟类“东方白鹳”笼养繁殖成功。这项成就轰动一时,在国际上属于开创性的案例。
内行都知道:东方白鹳属于《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Ⅰ级鸟类,和朱鹮一样,也属于中国一级保护动物。有内行曾总结,东方白鹳在人工饲养条件下极难繁殖。
具体地说,东方白鹳的人工繁殖面临着“三大困难”:
第一,择偶难。
东方白鹳习性孤独,择偶挑剔,在感情上独来独往,经常攻击人类为它选择的配偶,极端时甚至将对方殴伤致死。
第二,筑巢难。
东方白鹳对繁殖环境有相当高的要求,不管是树上营巢还是地面营巢,一般都不容其他鸟类和动物干扰。尤其是地面营巢,它选择好筑巢位置后,首先会把筑巢材料——树枝、干草,包括游人扔弃的纸屑等用嘴叼到筑巢位置,如果好心的饲养员清扫笼舍错把它们当垃圾扫掉,东方白鹳会大发脾气,甚至一怒之下当年不再生育。
第三,繁殖管理难。
在所有的难中,这是难中之最。
一旦东方白鹳筑巢后,它的护巢行为非常强烈,它会用喙猛啄接近巢旁的饲养人员。如果巢建在高处,东方白鹳为了护巢,用力过猛甚至可能把卵踩落,这使得饲养员难以观察它的生育情况。究竟它是哪天产的卵,共产了几枚卵,孵化了多少天,是哪天破的壳,成鸟怎样哺雏,雏鸟是否喂饱了,等等,都不易了解,只能猜测。
但是何宝庆探索出了自己的方法。
何宝庆的了不起在于:他从不操之过急,而总是通过丝丝缕缕的捕捉和脚踏实地的摸索,迈出东方白鹳人工繁殖的一步又一步。令人自豪的是:1987年,距他成功繁殖东方白鹳整整三年后,德国鸟类公园和中国合肥逍遥津公园才人工繁殖出第二只东方白鹳。
在何宝庆没有来到洋县之前,朱鹮救护饲养中心已经配备了三位饲养员。除席咏梅之外,另两位是唐仕兴和黄治学。他们是从当地农村中招聘来的。其时,无论从学术知识还是专业水准上,席咏梅都自然而然地成为核心人物。他们三人齐心协力,埋头苦干,在饲养朱鹮的过程中已经摸索和积累了不少经验,也碰到了不少一时无法解决的难题。
何宝庆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饲养中心的。
为了保证朱鹮的人工饲养和人工繁殖顺利进行,李玉铭和曹永汉反复商量,特意为饲养中心同时聘请了两位专家:
一、聘请史东仇作为朱鹮野外生存研究的指导专家。
二、聘请何宝庆作为朱鹮人工繁殖研究的指导专家。
何宝庆来到洋县后,席咏梅等人非常谦虚也非常自觉地甘当助手,不仅认真地跟着何宝庆学习,而且还将自己摸索和积累下来的饲养经验提供给他。一句后话是:这三位“徒弟”在后来的岁月中,都由于饲养朱鹮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席咏梅通过一段时间的实践后,先是去英国的泽西国际动物保护联盟和德国的国际鸟类基金会学习,以后又以专家的身份赴日本指导并帮助饲养朱鹮。2003年9月,她调入中国浙江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任教,成为一名在专业上颇有建树的教授。而唐仕兴和黄治学由于掌握了朱鹮的人工饲养和人工繁殖技术,也相继改变了农民身份,被选拔调入有正式编制的国家事业单位,成了地地道道的“公家人”。
取卵的争论
何宝庆对待工作非常认真。
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早早起床了,之后照例守在朱鹮的鸟笼旁静静地看,是真正的内行看门道,一边看一边想。后来,他告诉徒弟们,要特别关注每只朱鹮凌晨的表现,哪一只表现得兴奋一点,哪一只精神状态比较差。通过仔细观察,逐渐熟悉朱鹮,进而掌握朱鹮日常生活中的一些规律。
比如它是不是生病了,要争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何宝庆从最基本的常识起步,悉心培训三位徒弟:如果朱鹮生病了,受伤了,你想进笼去捉它,怎么捉?要是不掌握方法,很可能人还没过去,鸟已经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结果不但捉不着,还可能让鸟二次受伤。包括朱鹮的人工饲料该怎样配比,食盆该怎样打扫,饲养员该怎样躲鸟,怎样绕鸟,等等,每一个环节他都讲得非常具体。比如捕鸟,一定要双手抱着翅膀,同时要夹住朱鹮的双腿,否则它一急,会乱蹦乱跳,一旦受惊的朱鹮失去控制,后果会非常严重。
时至今日,一些人还记得何宝庆的这些叮嘱。他们觉得,这些可称絮絮叨叨的叮嘱非常宝贵。但是相比之下,更可贵的是何宝庆具有的胸怀。他没有争取个人的任何待遇,只是心无旁骛地饲养朱鹮。他每天的活动范围除了鸟笼和研究室,再就是宿舍,完全是三点一线。洋县的冬天没有暖气,晚上他就端个木炭盆,和三位徒弟边烤火边讨论问题。
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人工孵化朱鹮终于开始了。
第一个步骤是取卵。
首先要掂量,取哪里的卵最合适?
大家公认,如果直接取人工饲养的朱鹮产下的卵来进行孵化,成功的概率很可能不如野外的卵。毕竟,人工饲养朱鹮的生命力不如野外朱鹮的生命力顽强,这种潜在的秉质是渗血入髓的,它们的基因也无疑会影响到各自产下的卵。
何宝庆决定先从野外取卵,并确定了“野外取卵,人工孵化”的原则。
也许是考虑到在各枚卵中,同样存在着营养和先天的诸多不同,何宝庆提出要取卵,就取朱鹮最先产出的那枚卵。
但是史东仇不同意。
作为野生朱鹮的研究专家,史东仇主张首先要保证野外朱鹮的存活率。他认为从物种繁衍的角度来看,让野外朱鹮多多地产卵和孵雏绝非权宜之计,而是保证朱鹮物种存续的必须。正是这个原因,他虽然支持人工孵化取野外朱鹮的卵,但坚持只有在野外朱鹮产卵足够的情况下才可以实施。
史东仇进一步提出,假若朱鹮只产了一枚卵,那就绝对不要去取它;甚至产下第二枚卵,同样不宜取;只有产了第三枚或者第四枚卵,才可以去取。
何宝庆坚持自己的主张。他认为,人工孵化相当困难,目前正处在探索期,更需要集中优势条件。何况从物种基因的角度来讲,前面产的卵具有的基因优势可能会相对多些。人工孵化的起步阶段选择质量高些的卵,对此后发展朱鹮的人工繁殖非常重要。因此,他建议要取就取前面产的卵,不宜取后面的。
两人互不相让,并为此争论。
一时难倒了众人。
一个是朱鹮的老朋友,一个是朱鹮的新朋友,两个人都有各自的使命和责任,也都在为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据理力争。起初,双方还克制着情绪,竭力使争论在平和的氛围中进行。但随着争论的深入,两人的观点越来越对立,言辞越来越尖锐,这就难免面红耳赤。
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受人尊敬的科学家激烈地争论,大家都很尴尬。他们发现,后来两人坐在一起时还能有几句话,起码争辩也是说话。但是扭过头去,就半句话都没有了。
人工孵化是重要任务,野外繁殖同样是重要任务。既不能让人工孵化破坏了野外繁殖的序列,也不能让野外繁殖耽误了人工孵化的进程。
到底怎么办呢?
显然,彼此都要后退,都要妥协。
于是,大家再次坐在一起,反复讨论,最终决定:取卵依据产卵的情况来定,如果只产了一枚卵,那就不要取。但如果产下了两枚卵,就可以取一枚。以此类推,产第三枚卵暂不取,产第四枚卵可再取。总之,在首先保证野外朱鹮繁衍的前提下,保证人工繁殖的正常进行。
为了对比研究孵化的实验过程,何宝庆采取了三种孵化方式。
一、把野外取回来的卵放入孵化器,进行人工孵化;
二、把人工饲养的朱鹮新产的卵放入孵化器,进行人工孵化;
三、朱鹮产卵后,让成鸟自己先孵化十八到二十天,再把卵拿到孵化器进行人工孵化。
不久,颇具纪念意义的一刻出现了——三只小朱鹮在人工孵化条件下一个个破壳而出,人们终于在最近的距离内看到了朱鹮出生的瞬间。
遗憾的是,三只小朱鹮中,最终只有一只存活,而且它确实不是人工饲养朱鹮产的卵,而是野外朱鹮产的卵!
当这只小朱鹮成活以后,如果为了博取眼球,完全可以对外宣布陕西朱鹮保护观察站人工繁殖朱鹮获得了成功。在很大意义上,这甚至是不少单位和机构炫耀成就并宣传自己的绝佳时机,但是朱鹮站没有这样做。他们清楚,三只破壳而出的小朱鹮只存活了一只,这说明在人工孵化和人工繁殖的问题上,技术还远未成熟。
懂得自己的局限,就会放低自己的身段。朱鹮站一方面选择了不对外宣布成功,一方面铆足了劲头,期待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