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伦敦腔卖南瓜:小镇做题家重返西海固
作者: 崔周周20多年前,马亮还未通过高考走出小镇,文学和阅读是他了解外界的窗口。大学毕业后,马亮返乡进入体制内工作八年,后来又经历辞职、创业维艰的四年。他一直坚持阅读、分享和记录,将他的人生带向了新的拐点。
如今,马亮靠自己带动家乡农产品销量,还登上了2025年网络春晚的舞台。
以下,是他的自述。
脱下长衫
我站在丰收后的洋芋田里,微笑看着姨娘端盘子上前。她盘子里是香甜的土豆,蒸得炸开了花,正如她一嗓子喊出的西吉山歌:“西吉的洋芋,赛牡丹,赛牡丹。”
这是2024年秋天,宁夏西吉县。在忙着采摘的洋芋田里,搭档马昊东正和我准备给丰收的洋芋拍摄一条短视频,发布在抖音上。
像往常一样,我将这些丰收后的土豆称为“高原的孩子”。我将为这黄土地上诞下的果实,开一场奇特的新闻发布会。
英文介绍后,我念起了诗意的中文旁白:
“奔跑的大风,把黄土当旗帜扯起。
一个从农历中退下的男人,替刚出锅的洋芋解开了衣衫。
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远山。”
搭档昊东从事影视编导工作多年,他将镜头对准我,再移向远方,那是西海固千沟万壑、蜿蜒万里的旱作梯田。
我在银川市工作、生活近10年,昊东的老家则在西吉县一座村子的黄土地上,我们两个黄土地的孩子,如今已经连续拍视频三四年了。
2022年,意外错失编制的我,从宁夏银川市回到昊东位于西吉县的故乡,决定和昊东一起创业。昊东琢磨:“马老师,我们拍短视频、做电商吧。”
我立马拒绝。彼时,我对碎片化信息流还存有一些偏见。昊东很坚定,后来的半年中,他找来各种视频给我看,“他们都能做,我们一定比他们做得好8倍、10倍。”
他甚至说:“我们之后也能赚更多钱。”
那时我们合伙创业,做视频前期投入了不少成本,但迟迟不见起色,两人手中不剩多少积蓄,还背着每月房贷、生活费的压力。
我的一些大学同学去非洲淘金,在那里度过了相当轰轰烈烈的时光,得了疟疾,又治好了,也挣到钱了,一年几十万。而我毕业后就回了老家,没有体面的收入。两相对比,相当失意。
父亲和亲友轮番游说我,让我做英语教培、当老师,“在县城,做教培很赚钱,培训班老板开上奔驰宝马的都有。”
我很犹豫,高考一直像噩梦般缠绕着我。我不想再进入应试教育的模式中去。
同龄人事业稳定、家庭和睦,我和昊东却在零零散散地赚钱,事业陷入停滞。听昊东这么说,我咬咬牙决定脱掉孔乙己的长衫:“赌一把。”
接下来好几个日夜,我们先讨论账号主题、风格,还是决定不能放弃优质内容。
为更好地感知西吉县这块土地,我几乎翻遍了西吉县过去50年来能找到的文学作品。
在体制内工作的8年里,我长期关注西海固本地的社会新闻。我知道,2020年西吉全县成为宁夏最后一个摘掉“贫困县”帽子的县城。但早在2011年,西吉被全国文联授予了第一个“文学之乡”的称谓。
此前,我喜欢看思辨性、批判性强的书,对家乡的乡土文学所知甚少。这一回,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了起来。
2023年春节,我们两人开着车在萧瑟的西北农村游荡。这次实地采风,我才知道,在西吉有那么多的文学爱好者。包括公务员、事业单位的老师,校园文学社的学生和老师们,也有返乡种田的农民工。
我和昊东有了想法,决定将西吉县首个文联挂牌“文学之乡”的名头,和西北固地区的农业相结合。我在手机前,敲下一行行充斥着文学意象的诗意文案:将寻常的黄土地命名为“royal land”(皇家土地),将孩子们爱玩的“土梁堡”命名为“皇宫”(royal palace),而我是重返故乡的“王”(The King)……
这样的形式并非自恋,而是文学中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手法。同时也借鉴了《人与自然》等纪录片的旁白,这样既生动,又能呈现这块黄土地的美丽和庄严。
需要原创书写的短视频创作文案,就全程交由我。这些几百字的文案、随笔,我都很谨慎对待。我知道,和西吉县真正的乡土、诗人作家们相比,我离文学还很远。可一旦沉浸其中,我仍然入了迷。
当生活中有什么触动我,我会举起手机拍下。不懂摄影与构图,我用手机稍微把光调亮,写下感想,记录在备忘录里,再转发到朋友圈。
这样小小的创作,我进行得很专注。有时朋友的电话进来,我会接听:“不要打扰我发朋友圈。”然后再挂掉。
打磨三四个月,昊东和我最终攒下了4个视频,准备逐个发出去试试水。2024年3月,我和昊东在抖音发布第一个视频,封面写着“王者归来”,实则我们心里都没底,忐忑地等待着网络的反响。
没想到,第一条视频就火爆了,等到第二条视频发布,我俩见证抖音后台的粉丝数据涨到整1万,激动不已。我从未想到,自少年时代培养起的文学爱好,最终拯救了我的事业。
小镇青年
我人生前19年,几乎都在宁夏吴忠市同心县东部的小镇上度过。
在读高中之前,我从未走出过这座小镇,这是一块很不“国际化”的黄土地。镇子是回族聚居区,乡邻们多经商为生,回族姨娘们裹着头巾种田、做小生意。
很多年后我才得知,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书写《西行漫记》时,曾在我们家乡镇子上完成了相当的篇幅。这本书的封面上,那个吹着小号的红军,是斯诺在古城墙上拍下的。
孩子们玩耍时,会爬上这座古城墙。一到夏天,我去乡下的叔叔婶婶家过暑假,去田地里给他们送西瓜、馍馍,和玩伴们一起捉蚂蚱。那时辽阔的黄土地,还是颇让我感到自由的所在。
转折发生在读高中后,1998年,我进入县城同心中学读书。当时我不会想到,我的3年高中生涯将会拉长至整整5年。
同心是一所普通县中。同县重点高中的状元能考清北复交,而我们即使考到全校前列,也只能上一所普通985。我在年级里成绩靠前,但无论怎样努力,成绩始终在普通本科线上徘徊。
学校的师资力量也有限。英语老师课上我听讲认真,有时听出老师讲的语法错误,会站起来纠正。但这种纠正不会让我感到骄傲,我只会更加挫败:“老师怎么会讲错?”
我陷入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来通往何方,我可能永远走不出黄土地。
父亲在我就读的班级做老师。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县城高中当老师,还保持着订阅报刊的习惯。我一遍遍地翻看报刊,方正的印刷体在纸页上流动,为我搭建一个美丽有序的文学世界。
家里的书报不够看,我便去学校附近的报刊亭翻阅。几元钱的买书钱,对于当时的我仍是一笔巨款,我只能站着看完,站到老板不太高兴地说上几句,才讪讪离开。
我渴望通过高考走出县城,去更大的世界看看。第一次高考结果不理想,我决定复读。苦熬一年,考上一所还算心仪的大学。
但开学报到当天,初入新世界的我,慌乱摸索发达的城市,对市区的公交线路不熟悉,坐错站迟到了。我因此挨了人生中第一个处分。在此次处分前,我一直是个好学生。这对于我是莫大的屈辱,我并未解释,坚持要退学。
家人不理解我的做法。记忆里,父亲有半年没同我说话。我在苦闷中第二次复读,渴望冲击北京外国语大学。但第三年高考,我还是没能完成梦想,考上了西安外国语大学。
可惜在大城市里,我偶尔会有一些来自小镇的落差感。老师让我们写“自我评价”。其他同学写“唱歌、跳舞”,从小镇成长起来的我没有其他特长,便在特长那一栏填上“爱思考”。
老师问我:“你怎么填成这样了?”
我说:“老师,我就是这样。”
高考134分的英文,是我成绩最好的学科,我希望能在英文上找到自信。能够说一口流利的皇家英语,在国外被认为是受教育程度非常高的标志,于是我开始去追求更标准的英式发音。
为了练好口语,每晚睡觉前都会听着英文磁带入睡。大学毕业时,我本有机会去非洲、去更远的地方闯荡,但我舍不得家人,进入银川市体制内做外事翻译相关的工作。
体制内工作第8年,由于错失编制机会,我再次跌落黄土地,带着行李回到老家。
离职后,我开始了创业,在银川市成立了一家翻译公司。这是一种体面说法,我需要找点事情去做,我能凭借的便是最擅长、最引以为傲的外语水平。
现实则是,闭塞的西北城市,翻译业务需求量少,又遇上三年疫情,营业额从年入三四十万到后来愈发萧条,最终倒闭。
多年积蓄投入其中,我还失业了几个月。母亲不敢跟我讲话,怕接连的失败刺激到我。
我陷入一种极致失意的状态里:“人生怎么就这么难啊,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怎么都不对路呢?”
最后一搏
为未来发愁的日子里,我不多的爱好就是阅读和记录。2022年,搭档马昊东找到我,我们又开始了好几个月的创业“试错”,那是我人生中最苦闷的阶段。
昊东提议我一起做短视频账号时,那几乎是我的最后一搏。有一次,昊东和我聊天:“我们都是城市里‘失败’的人。”
我否认了。我不觉得自己是失败者,我并不觉得物质收入是衡量人成功失败的标尺。
在“行”与“不行”中拉扯很久,我们终于发出第一个视频,很幸运地一炮而红,随之而来的是一些小麻烦。
视频里的英文内容被一部分人质疑为“文化不自信”,这是很有攻击性的一顶帽子。渐渐地,开始有人怀疑我背后神秘的“资本”。
实际上,当初的我们没有任何意图,甚至不知道如何变现,只是茫然做着自己擅长的事。
我清晰地记得,3月1日发布第一条视频,3月2日发布第二条视频,播放量达四五十万,视频很快点赞过万,粉丝量完成从0到1万的积累。这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但我和搭档也清楚,短视频受欢迎只是起步。
赚得不多,但我没那么焦虑了。我久违地全身心投入文学中,在乡村拍短视频的日子里,用多年修炼的流畅口语描述西海固的故事。
我们摸索着拍了三四个月视频,昊东觉得我现实中憨厚平常,但对事物发表评论常常能够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发言时相当有感染力。
并且,我长相淳朴、有观众缘,他决定发挥我的这一优势,将我打造成一个乡村生活代言人,去售卖三农产品。
8月11日,我们发布了一则“贝贝南瓜”的视频。我自称“马斯诺”,弄了个新闻发布会的讲话台,西装革履地用英语介绍贝贝南瓜,3天时间就播放量超千万,涨粉12万。
这是前所未有的数据,评论区和后台涌入了大量外地IP账号,全国各地的媒体都向我们发来采访邀约。黄土地产出的农产品和浓郁伦敦腔形成反差,我们竟然在两周内售空了十万斤南瓜,包揽了家乡几个山头的产量。
视频下的一个评论让人印象深刻:“我们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摆脱贫困的家乡,而是为了家乡摆脱贫困。”
我给这条评论点了赞。
一直想往外闯,却始终没有方向的我,在家乡失意困窘的日子里,意外摸清了人生轨迹——我的故乡充满诗意和文学,我可以带她走出去。
我们把镜头对准本地的劳动者,不仅拍摄视频,也开始在抖音直播带货、做食品加工。工厂员工都是本地姨娘们,她们有了就业岗位,就不用出去讨生活,被迫和家人们两地分居。
尝试直播时,我已经很习惯镜头,但直播镜头确实是挑战,万幸我又想到了文学。
需要售卖苹果,我就拿一本与苹果相关的书,在镜头前缓缓地念。农产品和文学汇合在一起,这符合西吉县的气质——务农的乡村,第一个文学之乡。
当然,也符合我的人生轨迹。阅读支撑我走过籍籍无名的时光,最终也指引和帮助我走出瓶颈,找到了自己真正热爱的事业。
一次,我去赵北村拍摄。途经一片玉米地,遇见一位女性正在做农活儿,我远远听见她手机里正播放着什么。走近一听,她正用手机听一本军旅小说。
她告诉我,她的日常生活就是接送孩子上学、养牛、喂牛、照看庄稼……边做活儿,她边听完了200多万字的小说。天地寂寥,小说陪伴着她。
这块仍有些贫瘠的土地,滋养了文学和瓜果,而它们又陪伴和滋养了许多像我一样的人。
编辑/刘绮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