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的泥土

作者: 王充闾

昔日的顽憨少年,一回头,已经华发盈颠,千般都成了过去,一股脑儿地进入了苍茫的历史。

而我儿时的亲热伙伴——双台子河,这漂流着我的童心、野趣的河,带领我回归“家”的审美之途的河,却还是那么姿容韶秀,静静地载浮着疲惫了的时间,滚滚西流。那清清的涟漪,汩汩的波声,亲昵依旧,温馨依旧,日日夜夜、不倦不休地喁喁絮语。只是不晓得,她是向远方的客人述说着祖辈传留的古老童话,抑或已经认出了我这当年的昵友,尽情倾诉着蓄积了半个世纪的离绪别情?

“我们回家吧!”每当读到科普斯这句简单不过的话,我都觉得它圣洁,亲切,警策,灼人。此刻,我正在还乡的路上。“人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我忆起了“弃我去者不可留”的悠悠岁月,忆起了童年,忆起了母亲,默诵着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呀,自从我离开了故园,也就割断了同滚烫的泥土相依相偎的脐带,成了虽有固定居所却安顿不了心灵的漂泊者。整天生活在高楼狭巷之中,目光为霓虹灯之类的奇光异彩所眩惑,身心被十丈埃尘和无所不在的噪声污染着,生命在远离自然的自我异化中逐渐地萎缩。真是从心底里渴望着接近原生状态,从大自然身上获取一种性灵的滋养,使眼睛和心灵得到一番净化。由此,我懂得了,所谓乡情、乡思,正是反映了这种对生命之树的根基的眷恋。

当然,我也清楚地知道,故乡的一切并非我所独有。就说这多灾多难又多姿多彩的双台子河吧,不知有多少人从小就吸吮过她的乳汁;然而,对于她的每个游子来说,它又是百分之百的心灵独占,而绝非多少万分之一。

《庄子·在宥》篇我是读过的,记得里面有这样一句富于哲理的话:“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但是,应该说明,我的恋土情结的形成,却并非来自书本,而是自小由母亲灌输的。

母亲没有进过学堂,无从知道先贤笔下的高言傥论,可是,她却郑而重之地告诉我,不亲近泥土,孩子是长不大的。许是为了让我快快长大吧,从落生那天起,母亲就叫我亲近泥土——不是像通常那样,用布片裁成的褯子包裹,而是把我直接摊放在烧得滚热、铺满细沙的土炕上,身上随便搭一块干净的布片。我呢,在热乎乎的沙子上,乐得不住地蹬腿、哈腰,咯咯地嘻笑着。沙土随时更换,既免去了洗涮的麻烦,又可以增进身体健康,据说,这样照顾的孩子,长大之后不容易患关节炎。

到了能够在地上跑了跳了,我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泥孩儿,夜晚光着脚板在河边上举火照蟹,白天跳进池塘里捕鱼捉虾,或者踏着黑泥在苇丛中钻进钻出,觅雀蛋、摘苇叶,再就是成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打泥球仗。一般情况下,母亲是不加管束的,只是看到我的身子太脏时,便将我按在一个过年时用来宰猪煺毛的大木盆里,用丝瓜瓤蘸着肥皂沫,把全身上下搓洗一通。

泥土伴着童年,连着童心,滋润着蓬勃、旺盛的生机活力。可以说,我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是在泥土中摔打过来的。

东坡先生有两句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俗谓睡为黑甜。”至于为什么“睡为黑甜”,梦乡就是“黑甜乡”,他没有说,后来的词典也没有解释清楚。经过一番苦想,我倒从“俗谓”二字中悟出来一点缘由:因为泥土的梦是黑甜的。俗世的凡人都是从泥土中长大的,未曾做过泥土的梦的人,怕是很少吧?

泥土,也许是人类最后据守的一个魂萦梦绕的故乡了。纵使没有条件长期厮守在她的身边,也应在有生之年,经常跟这个记忆中的“故乡”作倾心、惬意的情感交流,把这一方胜境珍藏在心灵深处,从多重意义、多个视角上对她作深入的品味与体察。

可是,人们有个坏习惯,就是长大了之后常常忘记本源,我也同样。一经走进青涩的年岁,我们便开始告别泥土,进城读书、谋事,尔后竟然掉头不顾,一眨眼就是几十年。离乡伊始,游子们还常常通过泥土的梦境向故乡亲近、靠拢,随着时日的迁移,便渐行渐远渐模糊了。久而久之,个人时空全部为公共时空所分割和占领,连那种模糊的影像也不复在梦中出现了。每天坐在车里,“刷、刷、刷”,从柏油马路上疾驰而过,然后,就一头钻进直耸云霄的大厦高楼里,根本想不到还有亲近泥土这码事。

亏得这次参加了采风团,也亏得连宵风雨使陆路车行不便,改为泛舟河上,使我有机缘尽览三角洲湿地的风光。环境、氛围十分理想,这是那种撩拨诗怀、氤氲情感的天气,它没有晴空一碧那样的澄明,或者迅雷疾风般的激烈,而是略带一丝感伤意绪的缠绵悱恻。飘飘洒洒的雨丝风片,缝合了长空和大地,沟通着内在的情感与周遭的自然。

轻舟在微荡涟漪的双台子河上静静地漂游着。望着水天无际的浩浩茫茫,蓦地,我忆起了母亲、童年。我对作家同行们复述了母亲那句“不亲近泥土,孩子长不大”的话,深得大家的赞同。或许由于对泥土的情怀过于热切了吧,船刚刚靠岸,我就第一个冲向雨幕,跳上堤边,急匆匆地踏上这阔别数十载的泥涂。可是,两脚没有站稳,一个大滑溜,便闹了个仰面朝天,彻头彻尾地与泥土亲近了。待到人们把我拉起,发现除了满身挂了“泥花”,并没有丝毫伤损,大家才放下心来。调皮的青年作家忽然来了一句:“没有亲近过泥土的孩子是长不大的。”逗得一行人哈哈大笑。于是,一路上,这句意味深长的“练话”,便乘着一波又一波的笑浪,浮荡在所有人的耳鼓里。

这里地当双台子河入海口,没有沉甸甸的历史记忆。但积淀了久远而深厚的冷落与荒凉,却也饱藏着开拓和创造的无穷潜力,本能地存在着一种热切的生命期待。这里的泥土,肥沃得踩上一脚就会“滋滋”地往外流油,她是一切生命翠色的本源。当东风吹拂大地,双台子河重新唱起流水欢歌的时节,她便睁开矇眬的睡眼,充满着柔情蜜意,慢慢地舒展腰肢,以一种天生的母性亲和力和生命活力,为乡亲们奉献出源源不竭的物质资源和精神财富。

“啊!啊——”为一种世间罕见的迷人景观,大家突然齐声惊叫起来。这是一种名为“碱蓬棵”的野生植物,经过海水浸泡,入秋之后变得通体透红,光华炫目,在河岸两旁铺上了绵绵无际的红地毯。“存在”自身的表现力,向来都是超过语言的。尽管一路上已经听过了当地同行太多的渲染,而且,也在画册上欣赏过它的壮美姿容。但是,当脑子里的奇观胜景突然展现在眼前,化作一种真实的存在,这红海滩——红地毯,还是令人惊赞不已,每双眸子都像傍晚的街灯一样,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与红海滩恰成鲜明对照的,是绿到天边的滔滔苇海。“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南宋词人陈亮的名句在这里有了着落。蒹葭苍苍,翠野茫茫,不知何处是岸。幸好有一条曲折有致的栈桥把游人引向了“碧波”深处,苇花芦叶轻拂着面颊,痒丝丝的,平添了一种亲切的快感。

植物托根于大地,朝朝暮暮、历久长新地向人类播放着芬芳,灌注着清气。仿佛只要在泥土里久久地凝神伫立,就会有一种旺盛的生命力,顺着翠绿的苇丛潜聚到我们的脚下,然后像气流一样,通过经络慢慢地升腾到胸间、发际,遍布全身。

这是一次心灵的回归,像一位俄国诗人所咏赞的:“心灵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循环,看,我又回到童年的梦幻。”人们在这里有幸接触到生命的原版,看到了未被物欲贪求所修改过的生命初稿,体验到不曾被剪裁、被遮蔽的,宛如童年时代那未经世俗灰尘所污染的心灵状态。有了这番经历,便有了对大自然的尊崇,对生命的敬畏,对环境保护的担当,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眷恋。

(摘自百花文艺出版社《王充闾散文选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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