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灯光

作者: 赵忠义

那年,在老家东关大队菜园子东北角边缘,孤零零地立着一间低矮的茅草屋。晚饭后七八点钟,虽说是除夕夜,却听不见鞭炮声、歌乐声,也没有嘈杂声。周围漆黑、寂静,小屋内透出昏暗的灯光。那是一盏用小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灯头上跳动着小小的火苗。煤油灯下,母亲在捏饺子。我和妹妹、弟弟偎在娘的身旁,看着娘一个人忙,谁也帮不了她。娘对我们说,这是明天早晨才能吃的,是河南人的习俗,初一吃饺子。我们咂巴着嘴,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初一清晨,我们醒来的时候,床前的小桌上,母亲为我们每人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杂合面水饺,饺子馅是萝卜和野菜,我们吃得很香。

多年后,还能常常记起的,只有头天晚上那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和娘佝偻的身影,还有灯光下她那憔悴的脸庞。

有一年,我从汉口回老家,也是除夕夜。家里装上了电灯,灯泡内泛出淡淡的红色,红光中可以看到一组细细的“N”型钨丝,尽管还是昏喑,但比起煤油灯已是天壤之别了。灯光下,父亲和我对酌,述说着有关娘的记忆,父子相拥而泣,酒水裹着泪水不停地干杯。母亲走了好几年了,妹妹已经成人,为我们忙乎下酒菜,似乎娘依然就在身旁。

那个除夕夜留下的深刻印象,还是灯光,那遥远的、昏昏的、暗红的灯光,灯光下父亲满头白发,充满疲惫与无奈。

离开老家返回汉口,父亲拉着车送我到距离县城八里地的小火车站。搭七点多的火车,我们五点从家里出发,大约半小时到达车站。买好车票后到站前的小馆里吃肉丝面,一人一碗,花了半斤粮票,三毛多钱。吃完了面,父亲带我在站前的小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嘱咐我如何照顾好自己。

掌灯了,站内有电灯,站外却没有。小馆里还有路边的小摊上,多半是大个头儿的煤油灯,阔气些的则挂着气灯。气灯比钨丝灯亮,接近日光灯。无数缕灯光混合在一起,竟然勾勒出一幅万家灯火的画面。看上去,古老而神秘。神秘小站里不停地传来浓重的乡音、地道的叫卖声、候车人群的熙攘声、烧煤蒸汽机的吼叫声,还有火车轮与铁轨间强烈而有节奏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就像一曲交响乐,听起来让人无限遐想。

我上车了,车轮缓缓转动,火车离开小站越来越远,父亲在站台上望着我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黑暗中。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断地往返于小站和汉口老火车站之间。汉口老站的灯光并不比小站亮出多少,只是熙熙攘攘的环境比小站稍浓。到了汉口,我还得立即适应乡音与汉腔之间的巨大差异。

到达汉口后,有时三叔会来接我,但多半是我独自返回。无论大包小包,一律步行。从汉口老站到吉庆街鼎新里,大约个把钟头。一进屋,老奶奶一定会拉住我的手,摸摸我的头,问长问短,然后老泪纵横地为我下一碗鸡蛋面。

多少年后再回老家,我已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家三口同时抵达,父亲和妹妹一家见到我们,全都喜不自胜。妹妹和嫂子亲如姐妹,数十年如一日。家里的房屋也几度更新扩建,住得宽敞舒适。父亲尽管年迈,可依然精神矍铄。

那几年过年时,一大家子相聚,热闹非凡,过年的餐桌上,多的时候可超过二十人。尤其是除夕午夜,千家万户焰火鞭炮齐鸣,欢呼声、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喧嚣不已,灯火辉煌。那些年过年,是父亲最幸福的时刻。

父亲走后这些年,回老家的机会渐渐少了,不再是年年必回了。然而,那遥远的灯光,无论暗淡的,还是明亮的,都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遥远的灯光

遥远的亲人

遥远的乡音乡情

……

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

我血脉中每一根神经

上一篇: 杏花时节
下一篇: 一等奖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