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泥河物语
作者: 文铭权故乡的记忆,是以泥土为载体的。有的过往,多年后可能会重现,连根拔起。但更多的是一直深藏于大地腹部,成为永远的秘密,甚至成为黄泥河人口口相传的神话。
早些年,我时常扛着一把锄头,在故乡的田野里、河道旁、高山上挖呀挖。
赶在立春还没有到来之前,黄泥河的各种野菜,便在依旧冷冽的寒风和逐渐苏醒的泥土中蠢蠢欲动。我最爱挖的是折耳根,学名叫鱼腥草,黄泥河人管它叫“猪鼻孔”。它嫩黄的芽尖在空旷的田野里刚刚露头,甚至还没有拱出地面,但根据去年春天掌握的信息,我已会准确地下锄。锃亮的锄锋闪过,一大块原本整整一冬都深藏不露的泥土大白于天下。一根根饱满修长的折耳根根茎,密密麻麻镶嵌在泥土里。拦腰折断后重见天日的只是它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细节在地底深不可测。因为太多,我不需要挪脚,只需挥舞锄头朝各个方向挖下去,再翘起来即可。觉得够多了,我便放下锄头,蹲下身子,双手合力把一块块泥土掰开,取出其根茎。不一会儿,那些根茎便装满了一大背篼。浓郁的鱼腥味沾满了我的双手,并在田野的四周弥散开来,不断地刺激和丰富着我的味蕾。我提着背篼来到黄泥河边,随便抓起一大把,在河水里随便摇晃几下后便迫不及待地细嚼下肚。那刻骨铭心的脆嫩、鲜香,是我在故乡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品味到的。
“在老家挖折耳根,是有讲究的呢!”双手捧着烘笼转田坎的七大爷总会在第一时间凑过来,成为我采挖现场少有的看客。年近九旬的七大爷说,同样是折耳根,同样在黄泥河这块地上生长,长势、品相、味道却迥异。他叫我尽量不要在地里挖,尽量找田坎土埂边上的。因为在地里有时候会挖出早些年经常用的农药瓶子。
好多个春天,我都会回故乡好几次,目的就是挖野菜。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把七大爷的话当成一回事。但后来,我才体味到他话语的深邃。
有一年刚开春,我来到弯弯田挨土坎角落处挖折耳根。弯弯田曾经是一块蓄水很深的冬水田,春节前夕打上来过年用的鲫鱼,条条都有巴掌大小。但由于红光娃等几位田主长期外出务工,缺少管护的弯弯田很快干涸荒芜。满田的野草,成为牛羊们的最爱。
我一锄下去,没想到火星四溅。不甘心地再挖一锄,虎口被震得发麻。小心地刨开地皮,一块黑黝黝的石头露出头来。我把锄头翻过来,锄口朝上,然后用厚重的锄背狠狠敲打这块与众不同的石头。没想到它纹丝不动,碰撞时还发出学校敲钟时的声音。
“这个不是石头,哪怕把锄柄敲断,也奈它不何。”我正纳闷儿时,七大爷从别处的田坎上转了过来。
“这个是1958年我们公社炼出的废铁疙瘩,没什么用。当时炼出的可不止这一块,块块都有几百斤重。”七大爷回忆说,“当年为了实现全国上千万吨的钢铁指标,黄泥河除抽调力量支援江钢外,还开展大炼钢铁。在弯弯田上面山嘴等地,全公社用条石和砖建起五个炼钢土高炉,泥瓦匠朝河担任总负责人。公社青壮年全部上阵,一些人砍树作燃料,一些人三班倒扯风箱,通宵向炉里不停送风。烧了不少木料,毁坏了无数铁制用具和农具,没想到温度还是不够,结果就炼出来这些废铁疙瘩。”
七大爷笑着又对我说:“你娃儿信不信,土坎上面生长的折耳根,比弯弯田边的更粗壮,味道更甜脆。”我半信半疑地提着锄头爬上土坎。挖出后,一看,一尝,果然。
我问七大爷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想啊,这片地当年没日没夜整整进行了六十天的时间熔炼,里面的砂石都烧泡酥了。种出来的庄稼,甚至长出来的野草,肯定比别处好。”七大爷说。
又一年春天,我来到大队打米坊旁边的土坎上,在那棵老桑树根下挖折耳根。挖着挖着,地里忽然露出来两枚长满绿锈的铜钱。
“老五,不能在这附近挖了。”这次,七大爷叫着我的小名,劝我赶快换个地方。见我还不懂,七大爷告诉我:“这铜钱被称为‘垫背钱’,是特意放置在墓道中的。铜钱的数量和逝者的年龄相对应,一个铜钱代表他生前的一年,以此纪念老人的一生。”
“既然现在被刨出土了,说明这里是一位黄泥河祖辈的百年之地。看得出,这位不知名祖先应该是个讲究之人。”七大爷说,如果再继续挖,会让阴宅见了天日,那是对先祖的大不敬。
吓得我赶紧背上背篼,提着锄头换地方。临走之前,不忘向着桑树根方向双手合十,向惊扰了近在咫尺的祖先表达歉意。走到不远处一个偏僻之地,我悄悄把背篼里所装的折耳根全部给倒掉。因为我总觉得这些野蛮生长的折耳根,就是这位不知名先祖向上努力伸出的触手。或许长眠于此的他,也渴望与后辈们来一场跨越时空的交流。
在这之后,我很少再去故乡的田野里采挖折耳根。我越发坚信黄泥河的每寸土地,都有着深刻的、难以磨灭的,甚至永生的记忆。如同被“旅行者二号”带入太空中的那张地球磁卡,始终传递着脉动的信息和声音,只是我们很多时候没有注意聆听。
那年正月十五刚过,毛狗洞采石场就响起阵阵铁锤敲击錾钻声,和吼唱的石工号子声。石匠黑蛋像往常一样,和工友们下沉到已经距离地表很深的石窠里,开凿青石条石。其中一块条石劈开后,露出两条极为完整的古鱼化石。那鱼,形态侧扁,纺锤形类似现代的鲫鱼,呈铁锈红色,鱼鳞、鱼刺、胸鳍、腹鳍、背鳍、尾鳍等,清晰可见。闻讯赶来的文物专家说,这两块古鱼化石,大约形成于1.5亿年前的中生代侏罗纪,与恐龙生活在同一时代。
两条远古的鱼,从大地的腹地,从故乡的骨髓中苏醒过来,它们承载着故乡太多悠久的信息,把故乡黄泥河的发展史拉得好长好远。而它们的众多后辈,鲫鱼、鲤鱼、草鱼,竟然在黄泥河河道里、水田中繁衍生息了上亿年,生生不息。
故乡的记忆,藏在泥土里。故乡的历史,也隐匿在泥土中。其实,每一个黄泥河人,从骨子里都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一年四季,他们都在田野里奔忙,挥舞着手中的铁锄,渴望找寻来时的路。
他们惊诧于泥土中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比如,南沟田、蛮子田,同样位于河谷正冲位置比邻的两块田,像一对面积、形状都差不多的孪生兄弟。可多少年了,南沟田里种植的水稻,甚至野生的稗子,就是要比蛮子田那边的好上一大截。当年是这样,包产到户后也是如此。再后来,村里的绝大多数人外出务工了,南沟田、蛮子田等众多田块逐渐荒芜,王家湾羊娃子接手后全改种上了莲藕。为便于播种机、收割机等农业机械下田操作,南沟田、蛮子田之间共用的田坎被推平,同样播种、施肥、打药,可到了冬天抠藕时节,南沟田这边的藕还是长得更大,也更长。
为什么会这样呢?黄泥河人百思不得其解。农闲时节,几秆叶子烟在田坎上聚集在一起,忽闪忽闪地亮着。
“可能是当年老祖宗有两兄弟,各分到一块地,种南沟田的那家勤快,干活儿细,施肥足,对地、庄稼,以及种庄稼的人那份爱惜,让土地给牢牢地记住了吧!”家敢叔说。
“是啊,比如,他们对种庄稼的人的态度。如果主家顿顿煮甑子饭,半晌午送荷包蛋到地头,种庄稼的人肯定对土地更用心、用情。”花狗他爸说。
“人一代代相传,地里庄稼一季季收种,怎么不是一回事?”花狗他爸又说,“人生有轮回,有是非因果,泥土自然也有。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泥土自然也会有。”
众人都觉得花狗他爸说得在理。慢慢地,龙门阵就摆到故乡一些志怪传奇上。听得当时还是少年的我一惊一乍的,晚上去茅房都邀请父亲陪同。
家敢叔说,他小时候有一天早上到寨门湾大土里翻苕藤,远远望见旁边红苕地里的苕沟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死活。家敢叔吓得赶紧跑回家告诉大人听。大人跑过去查看,什么也没有,事后也没听说那附近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
“照花狗他爸的说法,其实很好解释。多半是几百年前,寨门湾那发生过本地人和外乡人之间的械斗,尸首被运走掩埋了,但械斗现场,被土地记住和保存了下来。”过来凑热闹的丑公爷说。电影纪录片里说故宫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某个合适的场景下,提灯的宫女会再次出现,栩栩如生。
丑公爷还讲起他老伴儿丑公婆的事。说丑公婆有些年通宵失眠,刚刚一睡下,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男男女女在说悄悄话一样,可被惊醒后,除了蟋蟀的鸣叫外什么都听不到。丑公婆去黄泥河场镇找老中医柏宗代问诊,老中医说是神经官能症引起。但吃了好多中药,依旧没什么改变。直到有一天,丑公爷无意中看到自家屋檐下的檐口石上刻有很多蚯蚓一样扭曲的篆文,找来身为教师的我父亲确认,发现竟然是一块墓志铭。文中记载:墓里合葬的这对夫妻均出生于官宦之家,生前夫唱妇随,琴瑟和鸣。丑公爷这才明白,这些石头来自一座被破坏的古墓。“墓室里的人物壁画精妙绝伦,可惜的是,见风后很快就被风化了。”丑公爷赶紧把这些石头全部归还到那座古墓里,请黑蛋等石匠在毛狗洞采石场重新打了檐口石。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我无法知晓这些年代远远近近的龙门阵内容的真伪,因为丑公爷、丑公婆等当事人早已作古。但有关故乡的记忆或是传说,应该还是存在最初真实的蓝本的,毕竟无风不起浪。比如,丑公爷某年春节和别人比吃汤圆,他居然不间断地吃下了八十六个手工汤圆,随后好几天都没有再吃饭,而是一直在痛苦地消化这些汤圆。又比如,我同学德中的奶奶当年死过多次,在亲人们伤心欲绝的哀号声中,一次次又活过来,最离奇的一次,是在即将合棺的瞬间,她睁开了眼。德中奶奶最后一次灵堂设了整整十天,众人才确信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这些黄泥河物语,如一串串被日子风干后挂在老墙上的折耳根,经久散发着中草药的气味。童年的我一直接受这样的熏陶,在黄泥河长大。如今,少有人去在意那些陈年枯萎的如野草般疯长的折耳根了,但我的念想像折耳根一样,时常在梦中铺满故乡的田埂。我想,我该回黄泥河了。
可是,我还回得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