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故乡叙事中对存在的多维度书写

作者: 林丽群

坚持书写故乡是刘震云的特色之一。“延津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延津”(张英《刘震云:兜兜转转,故乡就是世界》),从世界回望故乡与通过故乡看世界,故乡叙事是其哲学逻辑的出发点。以《故乡面和花朵》《一句顶一万句》《一日三秋》为代表,刘震云故乡叙事呈现出对存在的时间、话语、他者的多维思考。首先,在可能性境遇中的存在,具有超越时间实现精神游走的可能;其次,话语不能通达存在,此在置身于话语延宕的精神困境之中;最后,在这样一个他者构成的世界中,追求本真性自我只能是一个悖论。刘震云关注的是民间存在,他塑造的民间个体具有“另类现代性”的觉醒意义。

立足故乡、守望故乡,刘震云力图以文学的方式探寻故乡存在的哲学意义。他曾多次在接受采访时谈到“文学的底色是哲学”,文学的背后是关于世界、人生的哲学认识和思考。他认为好的文学家也是一位好的哲学家,其作品《一地鸡毛》是学界公认的充满存在主义哲学意味的小说。

“存在”是哲学的起点和原点,而在所有的存在问题中,人的存在是首要问题。直接讨论人的存在问题的是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流派,他们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处于一个永远无法理解的荒诞世界,人生是荒谬的,人面对的是忧虑和恐惧。不少作家曾受到该流派的影响,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就是从时间角度来思考存在。刘震云具有“福克纳式宏大的文化抱负”(程光炜《在故乡的神话坍塌之后—论刘震云九十年代的小说创作》)。这与刘震云的哲学思想有关,他始终关注个体小人物的生存状况,他的小说揭示了人类存在的孤独和恐惧,从时间、话语到他者,他对存在的探讨随着故乡叙事的流变而逐渐深入。从《故乡面和花朵》《一句顶一万句》到《一日三秋》,刘震云从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相通,逐步形成了独具中国民间特色的精神体系。

一、存在的时间之维:可能性境遇中的精神游走

海德格尔是真正从时间维度思考存在的哲学家,他在《存在与时间》中专门考察了时间对于存在的生存性和本体性意义。在海德格尔看来,“时间出现在人类此在中,人类此在承担时间之时间”(海德格尔《时间概念》),他重新思考时间是为了考察唯一能找到存在的此在的生存结构。在他的时间结构里,此在始终面向未来,面向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境遇。

人是在境遇中存在。所谓“境遇”,表示一种特定的境况,或事件发生条件和环境的总和。在存在主义者看来,“‘境遇’是有自由意义的范围或境界,也就是人进行自由选择的场所”(罗国祥《萨特存在主义“境遇剧”与自由》)。按照萨特的理解,“境遇”还是具有“真实性”和“超越性”的一种模糊混合,即具有已知事实的限制,但同时又可以做出选择,超越这些限制。人类就是在这样一种充满不确定和可能性的境遇中生存的。已知事实的“真实性”根源在于时间对存在的限制,而“超越性”就是要通过自由选择来突破限制,超越时间就是要实现人类始终面向可能性境遇的生存。

刘震云的小说《故乡面和花朵》打破了传统的时间序列,揭示了人在可能性境遇中的精神飞跃。小说整体叙述顺序打破了线性的时间结构,小说前三卷分别是前言和结局,而第四卷才是正文。这一安排,正是刘震云哲学思想的表现,他曾说:“我想表达我对世界的整体感受,以及对生活、历史整体的把握……以前我写的作品属经验领域内的事,《故乡面和花朵》写的是非经验领域和世界。”(刘震云、张英《刘震云:写作向彼岸靠近》)他明确想要书写的是超验世界,所以前三卷对卷四来说就不仅仅是简单的“前文”关系,而是比“正文”更接近作家的思想表达。与时空错位拼贴的叙述方法相结合的是人类精神的游走和飞跃。在时代丽晶广场上,过去与未来、现在被随意地叠加在了一起,乡土与城市肆意混搭,孬舅与“我”侃侃而谈,两人的语言沟通总是从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从个人说到他人、从现在说到历史,从笑说到哭、又从哭说到愤怒等等。语言冗长枯燥、词语重复失序,毫无逻辑和频繁地切换叙事镜头,这些语言几乎算得上胡说与胡思乱想。而这正是刘震云所要表达的,他认为“我们每人每天都在胡思乱想,占时间的95%,具体做事却只占5%”(刘震云、张英《刘震云:写作向彼岸靠近》),这在刘震云看来才是世界的真相,才是人类生存的本质。

在物理世界中,人类沉重的肉身只能被各种外在条件所束缚,这样的现实禁锢了人类的生存,将人类拘束于时间的有限性之上。在洞察了人类身体与精神的两极性后,刘震云同存在主义哲学家一样,找到了人类存在敞开的境遇和自由存在的方式—突破时间的可能性以及可能性境遇中的精神飞跃。存在主义的存在指的是“精神的存在”,这也是人的一种真实的存在,因为“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只有一个精神空间,即人间世界”(梁鸿《“中国生活”与“中国心灵”的探索者—读〈一句顶一万句〉》)。所以刘震云两百多万字的滔滔不绝和后现代手法的装腔作势,本质上是要揭示人类可以通过精神飞跃时间限制,从而进入一个自由的精神之地。

二、存在的话语之维:权力延宕下的精神困境

“语言是存在的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直指存在。他指出人类要对语言保持警惕,既是一种解蔽也是一种遮蔽。话语是人类的天赋,人类在使用话语时,实际上是要通过操控话语以达到彼此理解。说话依赖于稳定而确知的意义,但是话语运行的规则是差异性原则,真正的意义永远都在差异意义的延宕之中。话语一旦解蔽,即沦为被差异延宕的遮蔽之中。

《一句顶一万句》指向了人类身处被语言围困的存在主义危机,这一“延异式的叙述”,指出了话语“顶”的背后是权力的延宕与精神的困境。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小说人物时常面临一句话被顶成其他话的情况,事情就从一件事变成了其他事,也就完全违背了说话的初衷和事件的原样,人物命运也就因此而走向不可控的境地。杨百顺变成杨摩西、吴摩西,最终以罗长礼之名去流浪的悲剧,就是在话语及事件的延宕中实现的。而这种事与愿违的产生,根本起因就在于人与人之间的话语传递出现了脱节,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直接的、真实的世界了,它转换成了说话的世界”(贺绍俊《怀着孤独感的自我倾诉—读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但这种话语的尴尬,一方面是话语本身的困境。话语以传递意义为根本目的,但是话语实际上是差异意义的组成,因此话语背后其实是无限的差异涌现。

另一方面,在人际交往关系中,话语背后是权力的流动。说话人与受话人之间,时常因权力的不平等而导致关系的崩溃和瓦解。首先,话语是说话行为人之间的权力博弈。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一旦面对父亲老杨、师傅老曾、教父老詹、妻子吴香香等人的质疑时,不管他说或者不说,他作为儿子、徒弟、上门女婿,是身份卑微的受话人,他只能在说话人强权下懦弱不堪。其次,一旦说话人与受话人被纳入话语的循环交替进程之中,话语会因权力对抗而陷入僵局。吴摩西与人吵架,每到对方戳到了他的痛点之时,他的语言就停滞了。最后,话语的背后也是权力的延宕,精神的困境是话语停滞后的悲剧。一句话带出一件事、一个人,一件事、一个人背后又是不同的权力的博弈,因此交织在话语的背后是无限流动的权力。在话语权力之下,没有人是永远的上位者,吴摩西、牛爱国等人,虽然在“喷空”话语中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知己,但也时常因为一句话而“沉沦”到他人话语的陷阱之中。

话语是存在的他者,“语言破碎处,无物存在”(海德格尔《语言的本质》),流动的权力和恒变的关系才是真正的存在现状,而这就是“顶”的生成性力量和人的真正精神困境之所在。从这个角度来讲,刘震云是人类存在的“忧郁者”,忧郁者通过“死亡原则”来探寻自我存在之意义。

三、存在的他者之维:荒谬世界中的本真性悖论

本真性,是海德格尔创造出来的概念,即“是其所是”。他认为此在在世是“沉沦”的,“沉沦于世界中是诱人的……这种诱人的沉沦是很有安抚作用的。而在这种安抚中,它把此在驱赶向异化”(海德格尔《时间概念》)。此在的生存是一种可能性境遇的存在,在面向世界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时,只有按照他者的方式生存,此在才能找到一种回家的安全感。这里所谓的“异化”就是非本真性存在,即此在按照他者的方式而存在。这种颠覆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话语思考路径具有某种“反现代性”。

为了唤醒沉沦中的此在、让此在是其所是,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只能向死而生。在他看来,死的确知而不确定,具有本体性意义。死不可经验,只能自己独自去经验,任何人都要死的,只是死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死是一种确知而不确定的可能性,人的存在就是一种“始终以向死存在的方式存在着”(余平《论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及其阐释学意义》)。只有向死而生的存在才能激发此在的责任,面向自我而筹划自身,这才是此在的本真性存在。

《一日三秋》是一则有关“向死而生”的“常人”哲学寓言故事。花二娘象征着死亡,它逼迫人们直面死亡、应对死亡。她的存在首先就是警示着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有限存在者,所有人都是向死而在的。小说以花二娘暗示了死的存在性在场,如此,如何应对花二娘索要笑话的文学故事,就转换成了如何应对死亡的哲学寓言。刘震云重在揭示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而生的本真性存在的一种可能。追寻本真自我,首先面临着常人的诱惑。常人的存在状态呈现为一种“在家”的生存样态,他们惯于通过“闲谈”来构建对世界的表面化理解。这种非本真的言说方式使个体沉沦于他者建构的意义世界之中,在群体意见的裹挟下逐渐丧失自身的主体性,最终异化为海德格尔所批判的“常人”存在状态。这就具象化地表现在小说中有不少爱讲笑话和听笑话的人群,他们扎堆讲述他人的笑话,时常将一个人的死亡转化成一个笑话。羊汤馆的众食客聚在一起探讨吴大嘴的死因,并不是真正的“关心”和“照料”,这只是常人的“好奇”。以笑话的轻松性来对待死亡的严肃性,使得隐藏在常人之中的个体,在虚幻的集体认同中暂时得到放松和安慰。实际上,死的严肃性并不会因为笑话的荒诞而消解,人自始至终都具有必死性。其次,本真的存在是无依无靠的。本真性存在将此在置身于面对无的恐惧和不安中,这样的无依无靠对一直寻求认同的此在来说是难以接受的,这是人类的本性。刘震云及存在主义哲学家,揭露了人类存在的真相,人始终是一个孤独的个体,世界始终是荒谬而永远充满无限可能性。在这样荒谬的世界中,追寻本真性存在就要直面人类本性与荒诞世界的冲突,这不仅是本真性存在的悖论,也是人类理想与世界理性的冲突。

此在具有选择的自由,他可以选择本真地存在,也可以选择非本真地存在。此在能够是其所是,此在是自由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樱桃直面死亡,甚至还超越了死亡,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而进入了历史,超越了虚幻的空间而真正成为白娘子,她在书中最有可能实现本真性地存在。刘震云十分尊重个体,他重视从个体生活窥视整个社会,他更加关注个体如何做出自由选择和突破外在的枷锁。所以在他的小说中,他切身地关注每个小人物,尽可能地给予人物自由选择的可能。《一日三秋》揭示了荒谬世界中本真性存在的悖论,但是也从尊重个体的角度上赋予了此在自由选择的可能。

四、民间的存在与另类的现代性

刘震云始终关注的是民间底层人物的生存状态,“民间”是他的又一个特色。他深入民间生活的现场,充分调动自己的民间记忆和资源,对民间世界进行了还原,揭示了民间社会的自我逻辑。这样的民间书写在刘震云的故乡叙事流变中,随着他的创作越来越纯粹,尤其是《一句顶一万句》及其之后的作品,人物生存依据民间特有的道德法则和行事逻辑。故事遵循了小说内部的逻辑,看似偶然,实则是浑然而成,这正是民间世界的生成逻辑。

学者陈晓明在《“喊丧”、幸存与去历史化—〈一句顶一万句〉开启的乡土叙事新面向》一文中指出,刘震云对民间世界的还原是对现代性的一种回应,“他要写作一个更为纯粹的乡村的现代史”。去历史化的写作,就是要回到乡土本身、回到民间本身、回到民间的个体本身。在其自成体系的世界里,刘震云写出了“现代中国农民另一种觉醒意识”(陈晓明《“喊丧”、幸存与去历史化—〈一句顶一万句〉开启的乡土叙事新面向》),即个体精神的独立意识,以及个体自我需求意识的突出,显示了一个民间的“现代”的人的觉醒。他将民间个体存在放置到时间、话语、他者的维度的思考路径,同西方存在主义哲学不谋而合,但刘震云始终面向的是中国社会,他说出的是中国老百姓的肺腑之言。从这个意义上讲,刘震云故乡叙事的书写,不仅具有民间世界个体觉醒的另类现代性意义,而且关涉中国民族精神的现代化进程。

本文系齐齐哈尔大学2023—2024年度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刘震云故乡叙事流变研究”(项目编号:QUZLTS_CX2023063)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