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板嗒
作者: 付新雅被阳光晒得滚烫的碎石子路在高低不平的河畔地带起伏,像一条蜿蜒扭动的白蟒。庄稼地里大片苞谷叶和地垄边的马鞭草像睡着一样无精打采耷拉着。四下悄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大地沉寂如同一只停摆的时钟,天风山风抑或是河风也都停滞了。独自站在田埂头张望的我,好像陷入某种虚构,我太慌张太着急以至于觉得自己终将等来一场空。
俏三娘下宁安县给杂货铺进货去了,走的时候承诺会送我一条新裙子,她说能赶上我的“六一节”演出,可太阳已经慢慢滑向西山,等夕阳光从水波粼粼的河滩收回,演出就开始了。就在我第一百遍幻想那条裙子的美观时,道路尽头灰尘四起,接着大地震动,在空荡荡的森林傍晚,尖锐的汽车鸣笛声终于扎破了河谷的寂静。车停下来没有熄火,俏三娘从高高的副驾驶舱跳下,我甩开站麻木的腿朝她飞奔过去。她果然买了我人生中第一条来自县城的裙子,银色包装袋哗地被撕开,裙子完全抖散在我面前。那是一条多么隆重的连衣裙啊,春桃花的粉白色,细纱雪纺的质地,胸前有一朵金色粗线编织的葵花,泡泡袖口缀着两只白蝴蝶结,收腰的地方流苏密密垂落,过膝的裙摆和波浪形百褶边迎风翻飞,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裙子,整个清湾乡的人应该都没见过。我扑上去给了俏三娘一个大大的熊抱,她用汗湿的大手拍拍我脑袋:“傻丫头,还不快回去换上!”我搂紧裙子就跑,听到她在身后大声喊:“啥节目咧?”我转身倒退着跑:“打竹板咧!你看完再回?”“不得行,车卸完货要回城哩。”我跑远了,看见打着大灯的货车像萤火虫一样消失在山湾处。
我一口气跑回宿舍,来不及等汗风干就换上丝绸般柔软的新裙子,尽管头发蓬乱,满脸汗渍,但当我站在宿舍唯一一面残缺的镜子前,我仍然觉得那一刻全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我身上。而此时,操场中央,“六一节”晚会的灯光和音响骤然开启。
灯光打在清湾小学唯一的升旗台上,台下坐满了学生和住在近处的家长。我穿着新裙子迎着耀眼的灯光,昂首阔步地走到舞台中央,左手举起话筒,右手缓缓举起,两片扎着红绳的竹板亮相在众人面前,“嘀嗒嘀, 嘀嗒嘀,嘀嗒嘀嗒嘀嗒嘀”的竹板敲击声清脆地响彻在操场上空:
打竹板,响连天,
听我给大家说快板,
别的方面我不谈,
单把校园生活表一番。
清湾乡,地处宁安西北边,
人口超过一千三,
一所学校在上关,
学校是个四合院,
清清渠水流过校门前。
远看学校很破烂,
走进校园不一般,
南门油漆大字很显眼,
勤学好问善思苦练记心间。
花坛种有常青树,
绿树红花齐争艳。
……
一百多行的快板词太长了,在那个初夏虫声四起、蔚蓝如盖的星空底下,我在强光里看不见观众,也快忘了自己,直到巨大的安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像浪一样涌来。这次表演超出所有人预期,也是我所有彩排中最流畅的一次。我觉得是俏三娘买的公主裙给我的幸运。但当我再穿那条裙子时,背后的拉链怎么也拉不起,那条风光无限的裙子莫名其妙地小了,我急得当场就哭了。这件事被俏三娘知道,她笑得东倒西歪扶墙不起:“我买的是断码的打折款,本来就比你平时穿的码子小。”演节目时我怎么穿上去的?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我全程吸着肚子,大气都不敢出。意识到这条裙子本就不合身,遗憾像小蛇钻进我心里,让我的难过如一寸一寸蛇鳞擦地。
失去新裙子,儿童节我还拥有什么呢?是竹板。我才注意到那个被敲打了无数次的竹板,还泛着鲜亮嫩绿的竹色。我跑去问老校长是谁做的,老校长笑,他笑的时候头微低嘴角扬起:“我做的。”“怎么做?”老校长娓娓道来,找一根比较粗的竹子,他拿手比划,大概小碗口那样,截取中间偏下的一段,去掉竹节巴,从中间劈开,锯成合适的尺寸,用刨刀刨好边缘、拿砂纸打磨光滑、刮掉竹面上的竹青,用钻头钻上两个孔,将编成四股的红绳从孔里穿过去,把两块竹板背靠背地松绑在一起,在一只竹节的槽面打结挽穗……老校长拿起竹板,右手拇指穿在两块竹板中间,调动底板撞击前板,发出清脆而稳定的打竹声,听久了好像又不止是竹板声。老校长那样的打法我也会,可是我打出的竹板声像白开水一样寡淡,没有老校长竹板声里绵密浓稠的故事感。
那时候老校长还不老,常穿一身灰蓝色涤纶斜纹西服,笔挺熨帖,稳重洒脱。他站在讲台上左手插兜,右手挥洒粉笔写满一黑板数学题。我数学考第一时老校长就会大声表扬说:“刘芽学习好,要继续坚持!”我也问过老校长为什么选我打竹板,老校长说因为我算术好。我问:“为什么算术好就能打快板?”他说:“因为快板的节奏里有算术的规律,算术的规律里也有快板的韵律。”这句话当时我并没有很懂,但确实如老校长所说,我学得很快,也打出了预期。
竹板词是老校长自己写的,他用淡蓝色钢笔一句一段整整齐齐地写在数学本背面,刚开始是几页,后来又加了几页,一边写一边加,最后变成几十页的大部头。我觉得老校长的文采也好,那时清湾乡小学创办的紫风铃文学社在院墙上有一块专栏,专栏里最长的文章也没有老校长的快板词长,所以学校里语文和数学最厉害的就是老校长了。
清湾小学那么小,可是再小的地方也能生长出诗意。老校长托人从宁安县城带回一台乌黑锃亮的电子琴,电子琴没有琴架,就横卧在石头台阶上。琴盘上黑白键交错,我们都不敢碰,不知道是谁拨动开关,又不小心按了一下,金属质地的音符突然响起,后来又有人动琴键,脆生生的音符像按不住的金豆蹿跳,小孩子们激动极了,在那之前谁也没有碰过乐器。那台琴被搬进储藏室,一个不足两平米的小房间,仅容纳一桌一琴一人,连琴凳也放不下。入夜的时候,硕大的圆月亮端挂在碧蓝的天空中,照得清湾乡这个小小的四合院像一口深井,照得孩子们像井里不知道干什么又不满意就这样睡去的小鱼。
夏夜躁动极了,虫子在深草里窸窸窣窣,声音像一场薄雨。树林在井外,深深浅浅的黝黑色有些鬼魅,月光让一切能看见,又看不清晰。远山的轮廓在月亮之下倒明白,但重峦挡住叠嶂,山势起伏的线条画着画着就断掉。就在这时候,学校角落的小房间传来电子琴声,开始像小溪流水潺潺湲湲,后来像大河翻浪滔滔荡荡,最后突然停下来。琴声再起时,弹琴的人低声在唱:“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琴声流淌,歌声悠悠地跟上。我们趴在栏杆上的小小身体,不由地被歌声牵引往前,踮脚过木楼板,下窄楼梯,在小房间外那一面月光映得斑驳的土墙上,我们像小壁虎吸附着一动不动,有人安静地听,有人悄声地哼。小房间的门半敞着,银白的月光洒在弹琴的人发丝和衣裳上。我们看见那个人仍然是左手插兜的姿势,右手手指像蝴蝶一样在琴键上翩跹。
老校长用一只手做了许多事,以至于我觉得他应该十分得意,但我却常看到他不易觉察的失落和忧愁,所以老校长的歌声琴声竹板声中都有掩盖不住的沧桑与愿念。清湾乡小学没有人见过老校长永远插兜的左手,可是仅用另一只手,老校长教我们文化知识,砍竹竿做竹板,又在单调无聊的夜晚弹曲子给我们听。是老校长让我觉得外在的美貌在内心的光辉面前逊色,让我觉得获得又失去一条漂亮的裙子也不是太大的事。
上天给老校长的人生奠定了一种底色,但是他把底色活成了另一种声色,带着跟命运一决高下的孤勇和执意,他决然地走在不甘如此的路上。幸好后来命运没有叠加新的不安,老校长这种决斗就成了跟自己的决斗,他内心的苦闷被清湾孤单的风声人声植物声消解,所以我们又觉得他风轻云淡自在坦然。不是承重的怨怼,而是举轻的开阔,让我在清湾小学学到了一生受用的人生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