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蔺草记
作者: 余喜华农历四五月的江南,是每年的梅雨季节,少则一二十天,多则两个来月。常淫雨霏霏,或晴雨相间,而气温颇高,于是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人身上总是黏糊糊的,地上、墙壁上总是水汪汪的,洗了衣服总是不见干,密密麻麻挂满阳台。
淫淫雨天,所有植物,长得正欢。而人心头却宛如受潮的墙壁、柜门,也会长出霉点,郁郁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正是此种心迹的写照。
此时正值芒种时节,《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早稻已经插秧下种,进入早期的田间管理。而家乡副业以打草席为主,席草也已成熟等待收割,这是农人们一年中,仅次于“双抢”的繁忙季节。
席草,学名蔺草,一种圆形细长的水草,草身粗细均匀,富有弹性,有清香,尖端如麦芒,但较柔,最长可长至两米,轻风拂过,随风摇曳,绿浪滚滚,婀娜多姿。家乡人通常将这水草种在水田里,初冬下栽,第二年农历四月底五月初收割,晒干用以编织草席、草帽、蒲扇等夏季用品。
这么一根圆形细长的水草,与我的童年生活乃至于今后的整个人生之路,结下不解之缘。
收储
蔺草,在我国有悠久的栽培历史,民间俗称灯芯草、石草、虎须草、碧玉草、无节草等。它是一种水生植物,规模化种植在水田里,因此要挤占一部分粮田,但种蔺草的收益,显然高于种水稻。
我家五亩多田,每年父亲要拿出一亩多种蔺草,这样只会耽搁一个早稻季,收割蔺草后照样可以种晚稻,而且比其他早稻田种的晚稻要提早一个多月栽种。
蔺草收割季在阳历六月份,这时节恰恰处在每年的梅雨季。如果是雷阵雨的梅雨季,是值得庆幸的。这类天气,上午会出太阳,父母会在天蒙蒙亮时割下蔺草,就地或者在附近的田埂、山坡晾晒。午后会有雷雨,雷声就是命令,父母往往来不及吃饭,就会匆匆跑出去,收回晾晒的蔺草,来不及搬回家的,就地盖上雨布。俗话讲:雷雨隔座山,阵雨隔堆灰。一会儿雨过天晴,刚端起饭碗的父母,又会匆匆放下,抓紧重新将蔺草晒出去。有时候,一顿午饭,要来回折腾好几回。如果碰上周末放假在家,我也是加入收晒蔺草队伍的一员,弄得满头大汗。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了父母的艰辛。
每年的端午节正处于这个时节,有别于南方其他地方端午吃粽子的习俗,家乡端午吃食饼筒。这是一种北方大饼的改进版,在摊好的大饼中包入十几样荤素菜肴作馅料,有炒豆芽、韭菜、土豆丝、包心菜丝、蛋丝、豌豆、萝卜丝干、豆腐干、芹菜炒鱿鱼、蒜心炒猪肝、洋葱炒鳝丝和卤肉、炒米面等。当父母操持一上午,将包食饼筒的菜蔬烧好,一家人正准备坐下来享受一下难得的节日盛餐时,一声雷声,我们只好放下手中正待包裹的食饼筒,或者手拿包好的,边跑边啃,狼吞虎咽,匆匆跑向晒场。有人说,食饼筒这种地方小吃,当年戚家军在台州抗倭,恰逢端午节这天要迎敌打仗,为不耽误行军,又能过上端午,民众便发明了这种既有营养,又可携带的食物犒劳戚家军。我是怀疑这种说法的,食饼筒的发明,我想更多的是民众为了在劳动中节省时间,又不耽误过节而发明出来的端午食品。演变到后来,因为戚家军的出现,被讲故事的人加进去,为的是给这种小吃增添传奇性吧。
如果碰上连绵的阴雨天,那就惨了,蔺草要么泡在地里,因过度疯长而倒伏。要么收割后没有及时晒干,阴干的蔺草草色是灰褐色,甚至发黄,不是那种暴晒后的翠绿。灰褐色的草织出席子卖相不好,价值很低,意味着那一年的收成也很差。传统农业时代,无论种水稻,还是种蔺草这样的经济作物,仍然靠天吃饭,离不开老天爷的眷顾,农民的艰苦抢收,只是努力减损罢。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日本人也使用草席做卧具,叫作“榻榻米”,早在唐朝年间从我们这里引入的。在这一千多年时间里,他们不仅将榻榻米的制作工艺加以改进,还将作为原料的蔺草的种植和收割加工工艺进行了改良。
日本人不仅用机器烘草,而且用机器编制草席,生产效率是手工打草席的许多倍,不仅效率高,而且品质、花色也远远超过手工草席。
一季收获的席草,供全年使用,储存也不能马虎。因此,为了防潮和夏秋交接时的台风洪水,席草和粮食都是存放在二楼,人反倒住在一楼。家乡的房子,旧时是木结构的,俗称畚斗楼,前高后低,畚斗形,二楼前面有窗,后半部分自屋脊起,坡度很大,至后部屋檐处与楼板仅二三十公分高,所以二楼后半部基本上人是站不直的,只能弓腰低头才能进去,这部分空间便当作谷仓用。如此一来,前半部分也便不再住人,而当作储物间,通常用来存放席草等。
圆珠屿的姑表哥国良比我大几岁,他自小学四年级至初中在螺洋街上学,离家较远,中午便到我奶奶家吃饭,常和我一起玩。有一次,他带来一副军棋,我们从横屋的二楼沿着屋檐爬进那间堆满席草的屋子,躲在席草堆里下棋。一不小心,弄飞了一枚棋子,没找着,我问国良咋回去交差?国良有办法,棋子是上下两排摆放的,他将下面空个缺,上面排齐,拿回去蒙混过关了。
捋草壳
蔺草是打草席的主要材料,打草席是俗称,编织草席的意思。我自上学以后,便能够担当起给父母打下手的角色。
一张草席,看起来简单,从一根根麻线,一根根蔺草,通过叫席床、席筘、席添的组合工具,编织(打)成为成品席子,其中的工序有草的分拣(按草的长度)、捋草壳、纺麻线、搓麻绳、穿线、打(织)席、晾晒、搓席、剪边等,整个流程还是蛮复杂的。
我干的是其中的捋草壳活。蔺草的根部,包着一层壳,长度约成人的食指长短,晒干后草壳暗红色,或土灰色,深浅不一,留着会影响席子色泽,卖相不好,需要褪去。
掇张小板凳,或者在地栿头一坐,左手将席草捆下端握紧,上中部夹左胁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握住草壳用力向下滑动,草壳就被褪出来了。起先,我干一部分捋草壳的活,父母也要干一些。后来随着年龄增长,这活基本由我包干了。每天放学或者周末,我就帮父母捋草壳。为了腾出玩耍的时间,我通常是一口气将今后两三天要用的席草草壳都捋尽,这跟如今工厂里的工序包干一样,早干完自己的定额,就能提前歇工休息。
干捋草壳活的头几年,虽然人小力薄,总工作量却是不多的,因为父母打草席的量是受到限制的。
为了改善一家六口的生活质量,特别是为了我们兄妹四人的穿衣、吃饭、上学费用,父母仍然起早摸黑,利用一切能够的时间,尽量地扩大草席的产量。这样一来,就近销售的限制就难以卖出好价钱,于是,很多时候,父亲和爷爷、叔叔,以及其他村人一起,半夜里挑着草席出发,不走大路,而是走旧时的温黄古道山路,翻越村庄南面的黄茅山,跋涉几十里,到邻县温岭的泽国、大溪,甚至温州的乐清等地的集市卖草席。
打草席
打草席是两人活,在席床上进行操作,再加两个辅助工具:席筘和席添。席床是由四根木头组成井字形结构,与地面垂直摆放。席筘,相当于织布机的杼,上有均匀分布眼孔,一正一反,作为经线的麻线穿过席筘的眼孔,再绕在席床的上下横梁上,组成一个回路。席筘在两根横梁间可以上下摆动,上压或下压席筘,使得相邻两根麻线向前向后张开,中间形成一个梭形空间,供席添夹着席草从中间穿过,席添就如同织布机上的梭子。
持席筘者提起席筘向上约三十公分,压下手柄,使席筘与垂直经线形成约45度的倾角,利用席筘线眼的特殊结构。席筘线眼特别之处是,一边是圆眼,反面则挖进很深的V字型凹槽,左右相邻的线眼则相反,使经线交叉向前向后张开,从而在经线之间形成一个菱形的空间。持席添者,右手持席添,左手操起席草将一头夹入席添头部凹槽,自右至左,用力送入菱形空间,随着惯性,直至将席添送出经线外界。此时,持席添者还要将席草的一头捏住,使草头留在经线界外,并迅速抽回席添,这一连串动作需一气呵成。添完一根草,持席筘者向下拍一下,打草席的“打”字,就体现在持席筘者一次次的拍打中。将席草压实后,重新向上提起,此时席筘手柄向上压,与前述动作相反,持席添者重复前述添草动作。如此循环往复,草席一点点累积而成。交替添入的席草,会在左右两端形成伸出外界的草头,一前一后,样子就很难看,这就需要将向后伸展的草头,挽回到前面来,这样挽的动作刚好左右两端交替进行。挽边,土话称作“找边”,是持席筘者的活。
通常力气大的持席筘,力气小的持席添。男女合作,男的持席筘,女的持席添。由于熟能生巧的缘故,持席添的必定是女的,而持席筘可男可女。所以村里打草席,要么是夫妻档的男女配,男人下地干农活,婆媳间、妯娌间、姑嫂间,或者邻居两个女人间的配合。很少看到有男男配合打草席的,因为男人干不来持席添穿梭的灵巧活,如同会织毛衣的男人很稀罕。
父母合作,白天加上晚上两个小时,一天可以打出两张席子,这个效率,在打草席的人群中属于中上速度。父亲白天大多要下地,有时母亲就一个人打草席,这样就只能打些一米以下宽度的席子。席子窄,席筘就短,母亲一只手才提得动席筘。但母亲推送席添时两只手都用上了,要将席筘手柄压住还缺一只手,咋办?办法总比困难多,母亲在席床上加绕一根绳子,绳子下端系一根竹杆拖到地上,中间系在席筘的手柄上。母亲每扳动席筘手柄,然后用脚踩住地上的竹杆,利用绳子的张力,席筘就固定住了。母亲再腾出双手持席添添送席草,如此反复进行。靠近母亲一侧的席边,她自己来挽,远离的那一边只好先留着。要是我放学在家,便被派上了用场,可以坐在远离母亲的那一端,帮着挽席边。当我开始提得动短席筘时,便经常坐在父亲位置,与母亲一起打些窄席子。
任何重复劳动,都是枯燥的,打草席也不例外。整日坐在席床前,重复那几个动作,久而久之,我便心神不定,坐不住了。尽管我毫无掩饰地要自夸,我是比较早懂事的,深深理解父母的辛劳,愿意为父母分担的人。但作为一个孩童,我仍然具有那个年龄段人爱玩好动的天性。如果不具有那种天性,我也就成为“圣童”了,也不至于如今年过半百而一事无成。
在给母亲打下手打草席时,我总盼着一捆席草快点用完,趁着母亲换草时,我好趁机伸个懒腰。更盼望着屋檐下的有线喇叭早点响起,那是午间到来的节奏,好利用母亲做午饭的大好间隙,到屋外,到门前小河边,到田野中,自由撒欢一番。
但父母的坚韧,他们用打席子这个副业,解决了我们一家六口除吃饭以外的其他所有开支,并且把爷爷分给我家的半间老屋变成了两间新屋,更支撑了我们兄妹四人的上学费用,让我们三人读到了大学毕业。我们一家成为村里,在那个相对艰苦年代里,供养大学生最多的家庭。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的住校日子,我枕着父母亲手打的草席,度过了那两千多个夜晚。可以说,一根小小的蔺草,一张飘着特殊芬芳和父母辛劳气息的草席,撑起了我们童年的希望,由此告别父辈们走过的路。
与榻榻米的一段不了缘
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县城工作。大概在我参加工作后的二三年,父母也不再以打草席为副业了。
不曾想,在我工作的第五个年头,单位派我去下属一个草编厂任职,这个草编厂竟是生产机织草席——榻榻米,出口日本为主业的,从此重操小时候父母的旧业,与打草席为伍两年余,由此见证了一个大集体企业,在市场经济浪潮冲击下,走向“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局。
我是那年下半年到草编厂任职的,这一年的收草季已过。工厂仓库里储满了下半年至下个收草季生产所需的蔺草,在接下来的十个多月里,工厂只管开足马力生产席子,销售是不用愁的,我们所有席子都销给在同一个厂区里的合资公司,只要按照合资公司的计划单去完成即可,不用出厂门,席子从一个仓库转场至另一个仓库,就完成了出厂销售,等待着合资公司打款。
厂里有四十台左右的草席机,主要有两类,平机和提花机,平机织出的席子是本色的,提花机织出的带有各种花色图案,这些机子全部从日本进口来的。
8月,给家乡造成巨大灾难的“9711号”台风正面袭来,按照职责,那天我在厂里值班抗台。18日夜,台风登陆前夕,我到厂区巡查,耳边狂风呼啸,远处叮当之声不断。突然不远处一阵“噼啪”之声传来,打起手电搜索,只见离我2米之外的地方,掉下一块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铁皮瓦。当时我心呼侥幸,身处事发中心,也无惧怕,但事后忆起,禁不住脚底发麻,细思极恐。那时,女儿才七个月大,还不会喊爸爸。
离开之后的二十几年里,我没有回过草编厂,也没有与厂里的同事联系过。草编厂,有如我漫长人生路上的一个客栈,匆匆来过,匆匆离去,不带走一片云朵。
随着国产织席机的生产问世,以机器代替手工的打席作坊越来越多,手工打席渐渐消失。继我的父母不再打席以后,村里打席的人家越来越少,至二十世纪末仅剩一户。后来,父母帮我从那户买过最后一条手工草席。
那条草席经过多年使用,沾满了我们的汗渍和岁月的尘埃,已失去席草翠绿的原色,渐趋发黄。如今,我已不再使用这条席子,平时就将它放在储藏室里,每到立夏,就拿出来晒一晒,闻一闻。那蔺草的原始气息和岁月的味道,愈久弥香,钻入鼻息,直达灵魂深处,便想起童年那充满艰辛和希望的日子,想起父母与雷雨赛跑,在煤油灯下打草席的情景,倍感辛酸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