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依檐绕绕飞

作者: 鲁珉

宋代诗人杨万里曾这样写道:“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寒雀就是麻雀。诗人笔下的麻雀,很小资,善解人意,也可知麻雀的历史非常悠久了。

从前,房顶上、屋檐下,田野间、晒谷场,都有麻雀的身影。特别是春割秋收时节,便是麻雀最欢快的时刻,也是村里最忙碌的。快乐的麻雀,宛如我雀跃的童年。

后来读到苏东坡的词:“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蹋散芳英落酒卮。”觉得东坡描写的就是我老家的景象。你看,疏疏的篱笆上,上面落满了麻雀。它们争着飞到梅花树,欣赏白玉一样的梅花。一幅多么美好的乡村画面,麻雀是画中的主题。

我老家的房子原是一座占地近800平方米的天井屋,厅屋、堂屋,两边的厢房,最多时住有五户人家。我的爷爷奶奶、大爷爷大奶奶、大堂伯堂婶,还有外姓的王家,都住在这座天井屋里。

天井老屋旁边有爷爷亲手种下的一大片竹子。竹子在山里肆意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也肆意地接纳着上天洒下的雨水,更是沐浴着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阳光,蓬勃生长。竹林也向能够早出土的地方生长着,也成了麻雀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地方。太阳刚落下,它们三五成群地落在竹林里。竹林成了它们聚会、聊天、睡觉的家,成了它们的欢乐窝。傍晚,一群麻雀总是吵个不停,在竹林和天井屋之间飞来飞去。有什么好说的呢?人不识鸟语,听到的尽是喧哗聒噪。有时候,大奶奶和我的奶奶就手持一种用竹子做的驱赶鸡的器物——“响竹子”来敲击地面或是木门槛,想赶走那些麻雀。甚至有些人经过竹林时就使劲摇动竹子,干扰或报以吆喝驱逐。

老屋的屋檐,与麻雀一起见证了光阴的流逝。太阳还没有升起,便从屋檐下飞到老屋前的桃树柿树上,叫个不停。太阳还没落下,它们便从四面八方飞回屋檐下,同样也是叽叽喳喳。

不知怎的,麻雀就喜欢在屋檐下做窝,一个挨着一个。母亲总是说,麻雀太讨人嫌了,到处拉屎,要父亲把那些窝用竹杆戳掉。父亲听了,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并没有实际行动,因为父亲并不厌恶它们。父亲说,没有麻雀的乡村就没有生气。既然它们选择在咱家栖息,就应该好好对待它们。久而久之,母亲也懒得说了。

农人们总是在袅袅炊烟中肩负着农具回家,此时麻雀盛会已经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我似乎感觉到它们能够聚在一起是件很开心的事,就像晚上一群小伙伴聚在晒谷场那样的说说笑笑,讲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趣事。

特别是秋天时,田地里的庄稼一收,地净田光,寒风凛冽。突然一夜间雪花飞舞,山村银白。燕子早已南归,鄂西的山村,地老天荒般寂静,只有那缕缕炊烟无声无息地飘散。此时,唯有麻雀给村庄送一片天籁似的鸟声。

风住了,雪停了,村里几棵大柿子树、板栗树上,成群成队的麻雀像聚会一样,一时聚集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去那棵上。偌大一棵树上的枝桠上都落满了麻雀,它们跳来跳去,你一句,我一声,叽叽喳喳,确如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顽皮的孩子捡起一块小石头用力向上扔去,鸟声戛然而止,扑棱扑棱地飞向远处的另一棵树上。此时的这边大树上,一下从喧哗到了寂静,那巨大的树梢空洞仿佛是一偌大的洞穴。静默悄声没过一会儿,那些麻雀又会飞回来,重新开始它们的大合唱。

麻雀成为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儿时的我总是改不了淘气。特别是读了鲁迅的《故乡》,知道少年闰土捕鸟的办法,就模仿那个办法捕麻雀。我找出一把筛子、一个小木棍和一根长长的细绳,绳子的一头系在小木棍上,再用木棍支撑起筛子,筛子下面撒一些谷子或是苞谷,远远地拉着绳子,就等着麻雀自投罗网。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次也没有成功,只是屡屡“捕鸟不成蚀把米”。

记得有一次,趁大人们去地里干活,我和小伙伴们用板凳做梯子,将离地最近的一个院墙檐下的麻雀窝掏了出来,里面还有三个麻雀蛋,也被我们在地上摔碎了。那晚上,几只麻雀几乎叫了一整夜,发出凄凉的声音。后来我们再没有干过掏麻雀窝的事了。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从此基本就离开了家乡。原先住在天井屋的人家也陆陆续续搬离了。最先离开的是王姓一大家人,人口多了原先的屋子住不下了,就另选屋基做了新的土墙瓦房。接着是堂伯一家,最后,天井屋就剩下爷爷奶奶我们这一大家人了。再后来,我工作了,每次回去都是来去匆匆,但每次回去,却总是忘不了有一处曾经熟悉不过的老屋和竹林。

山村里的麻雀日日夜夜与勤劳的庄稼人同在一片天地里生存,同在一片屋檐下生活,它们读懂了庄稼人的喜好,但它们偶尔也会与庄稼人争食。即使看不下去了,被它们恼怒的人家也只敲响竹枝子吓麻雀,不会用残酷的手段驱逐它们。

春时,麻雀就守着麦子灌浆,在初夏时节飞到稻场上与庄稼人争食金灿灿的麦粒。仲夏时,又守着稻子灌浆,等着秋天在稻场上瞅着庄稼人忙碌。它们望着人们在稻场里忙碌时,却悠闲地落在稻场边的大树上嬉闹不休,而那双小小的眼睛总是盯着稻场里的一举一动。一旦人们稍稍松懈,它们就会立刻飞进稻场里抢上几粒谷子。当人们赶来时,它们又飞快地回到树枝上,房屋上,还叽叽喳喳嘲笑农人们的无可奈何。

与人不同,麻雀可能也会有争执,但充其量只是吵而不恼,没见过它们之间大打出手,也不会记仇。就像我们掏了它的窝后,不几天又在紧靠原来的位置做了一个新窝。它们很快就忘记了前车之覆,比人类要宽宏大量得多。

如果要我描绘童年,那么,叽叽喳喳的麻雀、袅袅升起的炊烟、金黄金黄的稻田、成群成堆的小孩子,以及色彩绚丽的晚霞,就构成了乡村一幅美丽的画。

多年来,老屋也翻修过好几次。最可惜的是天井没有了,外面的院墙也没了,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老屋地基还在。村子里大多数的房屋都是水泥砖墙了,单单就鲁家老屋还是土墙屋。有土墙,就有屋檐,也就会有麻雀来做窝的附着点,麻雀也就可以依檐而居。

父亲说,麻雀也是一年一年地减少了,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有时,他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原先的麦地、稻田都改成了柑桔,麻雀们没了啄食的东西,就离开了。就像你们,长大了,乡下困不住了,向往外面的世界。我听了,顿时生出些许伤感。

不知麻雀们还记不记得我家老屋,是否还记得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以及当年屋檐下你们的温馨之家。

这些年,乡村成为远离故乡怀旧者的寄托,有的甚至回乡把老屋整修一番,一年回去住上一段时间。我想,那一定是年少时听惯了像麻雀这样的鸟叫声,到了一定年纪就会生出许多对故乡的深深念想,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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