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影

作者: 韩丽

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

你曾经

长久地

注视着大海

——《加缪情书集》

无论是空气中弥漫的鞭炮的硝烟味儿,还是人情客往走动的频率,鄂东的年味远远浓于鄂西。正月初一,像我这种走在故乡大街都可以素面朝天踢踏个拖鞋的异乡打工人,故乡已经没什么人还记得我,我也模糊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李老师是必须去看望的,跑去街上买了一束康乃馨,颜色是应景的大红色,花香却如碎银,叮叮当当落一路。推开门我就给了老师一个拥抱,整整一年没见,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她一边笑一边用浓重的松滋口音埋怨:“哎呀!你又给我买这么大一束花,你每次来看我都要花钱……”

李老师和老伴黄老师曾在襄阳执教过十几年,可能因为我正行在他们曾经走过的路上,老师经常跟我讲起那段经历,她讲那时她在郊区卧龙,黄老师在襄阳五中,交通不便相聚不易。她说他们如果没有回来……偶尔看到过他们当年的照片,李老师端庄秀美,黄老师儒雅谦和,从大学校园到省内西北边陲,两人相伴相随,那时他们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她说清晨踩着石板路上的露水去上课,黄昏便携手共沐汉江晚风……

“黄老师的课比我讲得好。”冬日的阳光斜斜切过她鬓边的银丝,“他的课堂生动有趣,你们都喜欢听啊。”窗外的松树突然沙沙作响,的确,黄老师的课堂圈粉了我们所有人,恍然三十多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孩子们,你们的妈妈生病了,这个月由我来当你们的妈妈……”有歌词说长大后我就成了你,不得不承认,是黄老师早早地给我树立了一个优秀语文老师的高度,就激情澎湃、灵动饱满的课堂风格这一块,他和戴建业老师是我竭力要奔赴的星辰大海,但对李老师来说,被星辰大海一样的男人宠过爱过,是幸运,又何尝不是深渊?

“太突然了,都是我害了他,我给

他炖的大补汤……”黄老师突发脑梗离世,李老师懊悔又自责:“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这些话我都不知

道她喃喃自语了多少遍,世界再大,与她何干?这六十年分分秒秒的相伴,灵魂摆渡了对方最明媚最深渊的那一部分,这六十年的相知相惜,边边角角,不尽头,却尽意。“从此人间无立雪,梅花落尽不知寒。”教了一辈子语文,她该是更懂这句诗的深意了吧,或许在她眼里,而今这诗中

的每一笔每一划恰如秋蝉薄翼上蜿蜒的纹路,该是虚浮而又飘渺了?

问了我的父母,问了我的孩子,

问了我的生活和工作,她起身要给我烫老米酒,我按住她坐下,跟她说我什么都不想喝,陪她聊聊就很开心。她总说她的腰腿都不好,行动不便,总说怕麻烦别人,说自己要去养老院:“老黄在时,我什么都不用做。”一辈子被黄老师捧成公主,八十高龄却形单影只,她把无尽的哀思和孤苦写进诗里,从她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在漫长的孤独日子里,她每时每刻都在吞咽着被岁月碾碎的时光。

临走时她执意要送我,我拒绝了,因为我们已情同母女,隐隐总有某一次离开或许再也不见的恐惧。记得有一次她送我下楼,送我上车,送我到院门口,从后视镜里我看她还站在原地,白发被晚风撩起,像一株落尽松针的老树,没绷住,我突然就潸然泪下……其实,每次收到她怀念黄老师的诗文,我都会为她满纸“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的彻骨悲凉而默然许久许久,甚至眼前仿佛幻化出她朗诵这些文字时,那浓重的松滋口音在归鸟的翅膀上轻轻打颤的画面。

翘首仰望阳台上探出头的老师,她的身影似乎化作了淡墨,唯有那满头的白发,在暖阳下洇成永不褪色的光。我忽然想黄老师如果还在,幻想他们并肩目送我:“我们互为彼此的批注,在光阴的书页间。”

此刻北风翻动满院的香樟,或许每一枚飘落的香叶,都是我们未写完的笺注。忽然懂得所谓年味,原是让我在疾驰的岁月里,能循着这风物人事,这煜煜光华,去找回生命最初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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