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中摇曳的香椿树
作者: 李天奇朝椿夕拾
作为生于华北平原的孩子,香椿和我的童年,仿佛此地的山水一般,追根溯源,有着亘古的联系。每次提到香椿树,我总会为此沉默,像某一日我扭头看见儿时曾经的玩伴冲我招手,说我们的从前已变得遥远,说我的思绪早已不再那般青涩,像那树梢上的香椿叶一样,过了时令后,总会有一种微咸的苦涩。
我老家的院子,也是我母亲曾长久居住过的地方,曾经我的三个姐姐也在此生活。这院子里还有其他两户人家,分别是大爷和叔父,自从祖父离世分家后,此处便只剩下我家的房屋。说是房屋,却并非今日所看到的砖石建筑,外表是黄泥土所堆积的,只抗风,并不防雨,每遇到暴雨总要去房屋上铺茅草,这便是曾经我家居住的场地,提及从前,母亲总会感慨地说:“从前的日子真苦啊,但也过得幸福。”
那时我们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家产。说来只有院子里的两棵树是本来就在此生长着的,一棵是石榴树,一棵是香椿树。与石榴树相比,香椿树的个头较为小些,儿时我和阿姊们常将它比作石榴树的小弟,当然石榴树便是大哥。石榴树和香椿树逐渐融入我们的生活,甚至变为我们生活当中的一抹痕迹。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我们的快乐里总会有这两棵树的身影。
春日的香椿最让人着迷。每到春节刚过去不久,土地上的积雪逐渐消融的时候,我们便拿起长竿,对那香椿树挥舞。其实这样的方法是不对的,被打烂的香椿样子并不好看,有时吃不完,我们会赠给旁边的邻居或是拿出去卖。那时母亲还常骑着人力三轮车卖菜,从乡下到城里,距离很远,生意并不好,时常忙碌一天却并没有什么显见的收益。香椿则是例外,每到香椿初生的时候,母亲总要将最好香椿挑拣出来,然后码在筐子里,像是呵护幼儿一样。
父亲是比我们更聪明和有经验的,他会熟练地将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刀绑在竹竿上,然后用铁丝或棉线缠好,如此一来便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采摘的过程也变得顺利。那时我们常在香椿树下捡掉下来的枝叶,并尽快地将它上面的尘土拍净,放到筐子里。提及香椿,母亲对它们有不一样的情感,许是同样经过困难岁月的缘故,在乡下常见的香椿,拿到城里往往可以卖个高价,人们争先恐后地来买,以至于每日清晨的香椿拿到城里,下午太阳落山前母亲便可以回来,那时她总会高兴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钞票,然后任由全家人坐在炕上数钱。
香椿树哪里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它所能享受的时间太过短暂。第一批嫩芽味道最好,价格也最贵,再往后越廉价也越难吃,自然也就再没有拿出去售卖了。当然也可以赶在完全衰老之前再制作一次香椿酱,只是那时我们没有那么多存货了(有也全部拿出去补贴家用)。但也有例外,每次香椿剩下品相不好的,或是香椿碎片,我们都会小心地收集起来,在母亲闲暇的时候,请她亮出自己的独门手艺——一盘香椿炒鸡蛋。
那时鸡蛋还是较为金贵的,也或许是条件所限。香椿并不多,往往只能炒一小盘,我和姊姊们一同围在炉边,盯着逐渐凝固的蛋液慢慢变成焦褐色。
“该出锅了。”我拿着筷子说。
“再等等,让香椿再炒熟一点,要不然有毒。”三姐说,对于美食,她总是有很独到的见解。馒头已经蒸好了,辣椒油正在一旁放着,此时最好再有两瓣蒜。虽然平时不爱吃,但在香椿炒鸡蛋面前,这是例外的偏爱。
我会先动筷子吗?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偷偷喝过一点生鸡蛋(当然这是不卫生的,至今想来也不清楚自己为何那么馋)。母亲先动筷子,她总是带有象征意义地夹一小点,然后借有活要做的借口离开。现在想来,她是不舍得吃香椿的,即使就在前几天清晨,她还拉着小半筐香椿去城市里售卖。只是彼时年幼,并不清楚她的用心,只是为可以多吃一些而开心。
掰开冒着热气的馒头,放上刚炒好的香椿,再用筷子沾些辣椒油,放上两片蒜,便是一道极致的美食。它的味道足可以比过蛋炒饭,或是火锅一类的食物。最令我自信的是,在儿时的课堂上,我还曾经写过一篇关于香椿的文章被老师表扬,那是我的作文第一次被老师夸奖,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觉得自己和香椿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联系,而自己也逐渐爱上了写作。每年春天,我总会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像是要将天边的云也望穿。一天,两天,三天……等到香椿树真正发芽的时候,我便催促母亲尽快去采摘,但她总是要再等两天。
“再等两天就会长得更大了,到时候更好吃。”母亲总如此回复。现在我才知道,再长大些就可以卖个好价钱,就可以给我买开学的新鞋、新书包,就可以交阿姊上学的学费了,这些都是比早一些摘下香椿更重要的事情。
我喜欢香椿树的另一个原因,是格外享受院子中的味道。午后,当太阳透过石榴树的树梢,照在院子里,时间总会在这一刻慢下来,像是一部温和的小说,带着惬意和中国式的恬淡。大姐会摆弄她刚洗好的头发,在空中洒下洗发水的香味,二姐拎着下班路上买来的果酱蛋糕,苹果馅的最为清甜,枣味是母亲所喜爱的,我们常将它放在一旁。当然还有三姐,她正在看书,有时会给我讲故事。我则在院子中玩蚂蚁,或是以“浇地”的名义洒水,玩得不亦乐乎。
随着暮色逐渐爬上天际,云逐渐退缩至远处的天空,天边呈现出粉色的霞光。透过锅炉上的氤氲,可以看见天空被“蒸熟”后颤动的样子。此时母亲骑着三轮车回来,父亲也从邻村的工地上回家,他的手上总拎着几个肉包子,那是他下班时从路口买来的。等母亲回来,我们喧闹地围住她的三轮车,看上面剩下的菜品(有些是别人择菜不要的,但还能吃),然后将它们一齐放进厨房,拣品相相对好的吃。等到父亲回来便有包子吃了,他将包子放在桌上,然后走进厨房做饭。包子其实也就只有四个,他和母亲都不爱吃,这是他常说的借口。
菜品往往是乱炖,有时候一不注意便会将散落的香椿也煮进去。香椿独特的气味里夹杂着土豆和花菜的香气,在文火的慢炖下发出咕嘟的声响。香味在屋内环绕,就着红薯粥,一家人聚在桌前,只觉幸福。
乐椿哀情
有一年,树上的香椿长得繁多,生意和价格也很好。我们在村南的空地上造起新的房子,搬离了老家。
也许是房屋本身具有灵性,也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在我们搬离老家不久后的一个雨夜里,那座弱不禁风的房子最终倒塌,错乱的椽木堆积在颓圮的泥墙内,凄惨又可怜。母亲呆呆地看着自己住了半生的房屋,沉默着没有说话。再后来,那座院子便被杂草覆盖,走过巷落,只能远远看见那两棵高大的树木。我们也很少再去了,只有过年贴春联时,才会回去看看。
搬来新家的两年后,家里发生变故。原本身体健壮的父亲在一个夏日的夜晚忽然与世长辞。有人说是窗外那棵桃树的鬼魅造成的,有人说是因为靠近马路的缘故,总之众说纷纭,却很少有人相信科学的解释。因为家境的拮据和到婚嫁年龄的缘故,此后两年,大姐二姐相继结婚,三姐去了住校高中。原本热闹的家里仅剩下我和母亲两人,我们就守着那个灰色的院子谋生。期间有人劝母亲改嫁,但她终究于心不忍,坚持生活在这令她伤心的地方。
新家的菜地角落也有一棵香椿树,是父亲生前整理菜地时发现的。他将它移植到院子里,想让它茁壮成长为老屋外的那棵香椿树那样。香椿树的长势很好,起初两年还生出很小的嫩芽,样子可爱。我和母亲相约,等这棵树长大后便再做香椿炒蛋。
父亲走后那段时间,我经常做梦。记得夜深人静时,母亲带我站在院子里看那棵矮小的香椿树,那棵桃树早已经砍了,原因是它的谐音为“逃”,不吉利。只是不知为何,自父亲走后,那棵香椿树的长势便并不喜人,在父亲去后的第三年,那棵树也最终枯死,再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此后我们很久没见到香椿了,家中广袤的田地成为我们的“主战场”,很少再提起从前的生活。
母亲很有远见,这在一个少有文化的农村妇女身上是极为罕见的。那时家中虽并不富裕,但仍坚持盖房,建房仿佛成为她的精神寄托。有钱就盖房,没钱就赚钱,或是捡拾别人丢弃但尚还能用的砖头,我也曾捡过瓶子或是砖头,但当时并不喜欢这种行为。我总怕被熟人看到,后来习惯了也就不以为然,只是偶尔梦见从前老屋的生活时,会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酸楚涌上心头。
记得一日放学,家中的工地因为加班的缘故,一直忙碌到深夜才停歇。我坐在餐桌前很久,才看到疲惫的母亲为我掏出她身后的宝藏——一把青红色的香椿。她的眼睛里满怀希望。我激动地跳起来,这个期盼许久的菜终于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会儿,母亲端上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香椿,金黄色的鸡蛋和翠绿色的香椿好似天然的挚友,盛在盘中犹如一件艺术品。我忽然想起李白所写的“玉盘珍羞直万钱”,是啊,对于我来说,这一小盘香椿何尝不是人间的美味。那晚母亲喝了酒,也许是香椿适合下酒,也许是家事太累,只记得她盯着眼前的香椿看了很久,才夹起一块,哽咽地下咽。
后来每年春天,我们都会重新回到那片老院子,一来是要采些香椿,另外是要将老院子修葺整理。用母亲的话来讲:“无论我们是否再次居住,都要对得起这里的每寸土地,就像对待我们的曾经的日子。”
后来,我家居住的村庄被划入市政发展的蓝图中。一个关于“拆迁”的词成为我青春时期难忘的记忆。是的,我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拆二代”,当身边朋友对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时,我却看到母亲忧郁的眼神。作为离开原住地的一类人,我们既是幸运的,又带有失落。老家拆迁前一天下午,我和母亲走进那条长长的巷落,远处已经全部成为废墟,倒塌的房屋露出光滑的钢筋,在昏黄的日光下,断裂的预制板和哀鸣飞过的鸟让人心中塞满酸楚。
这片我们曾深深热爱的土地,此刻就要与它告别。当初的小土屋早已被修建为房屋,上面画有“拆”字的红圈,看得人眼睛发烫。我们站在香椿树下,像两个静止的磨盘,呆呆地看着它的枝叶。在这温软的夏日风中,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凉意。随着远处天色的逐渐变幻,原本枯黄的天空又逐渐变得粉嫩,我记得正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在这里等候母亲回家,等那一锅乱炖的菜,等父亲手中的肉包子和二姐带回来的蛋糕。
现在,在同样的地方,我只看到眼前的树枝逐渐变得漆黑,像是褪色的时间,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显得寂静又迷人。这里,是曾经,也是现在。而现在我们就要离开了,就像成长,必然要面对离别和岁月的印痕。
新居椿味
后来因为考学的缘故,我离开了自己居住几十年的故乡,去往别人的故乡。只是偶尔想起故乡时,还会梦到那棵高大的香椿树,梦到午后我们在香椿树下嬉闹的场景,那时三姐想要给我讲些什么故事呢?是关于武松的,还是孙悟空的?或许她会讲一些自己编造的故事,作为想成为作家的人,她总是将自己的最新作品读给我听,即使那时我并不明白人们为何会因为爱情而变得争风吃醋,或变得如魔鬼一般恐怖。
无论在课堂上还是与朋友们交流,我常将香椿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只是很少得到回馈。我这才发现香椿的鲜美并不是所有人能够理解的。作为远离故乡的人,离开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总会有一种恍惚感,像是对于不同文化的水土不服。而香椿呢,它独特的气味像是许久未见的朋友,只能偶然在梦中才会出现。
昨天去离家较远的一处菜市场散步,因为是新开的缘故,此处的摊位上码满新鲜的菜品,如这菜市场一般新鲜。我来到一处摊位前,看到了散落其间的香椿苗。是香椿!我来不及询问价格便买了一小把。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我故作神秘地让她猜我背后的物品。
“是什么呢?你别又给家里乱买东西。”母亲说。
“不,是香椿。我小时候你常做的香椿。”我满怀欣喜地说。
“哦,原来是香椿,很多年没有吃过了,那时候的日子真苦,还好有那棵香椿树。”
我将香椿焯水炒好,放在母亲面前,又拿起一旁的馒头,像儿时那样,将辣椒油和蒜片夹好递给母亲,她没有客气,大口咬了起来。
我兴奋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我最喜欢吃这道菜了,记得那时候你们喜欢,菜一炒好我和你爸就装作有事……想来真是感谢那棵香椿树,我们的日子才……”母亲低下头,眼中满是欣慰。
“对了妈,那棵香椿树呢?这个季节头茬快长大了。”我说。
“哦,拆迁的时候被隔壁预制板砸断了,估计早就没了……”
我不再吭声,走到一旁打开窗户,看着眼前的万家灯火,面朝老家的方向。想起那个寻常的午后,那时,我曾多么向往住上远处的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