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映照下的石榴树

作者: 李天奇

石榴絮语

儿时家中有两种喜人的事物,一个在春季,一个在秋季。春季的香椿树是生活希望的讯息,秋日的石榴树是萧瑟秋日里的喜物。而我更喜欢课本上带有肃静气氛的秋日。倒不是因为香椿树不好,而是石榴的甘甜更易分享,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我的生日也在秋日。

那时我们还在老宅居住,平静的院落像平凡的村庄,通过一条长长的巷子,闹中取静。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太过静谧,老猪圈一侧隔墙望去,便是村小学所在地。墙上嵌满玻璃碎片,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很多处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水泥凹槽,有的地方是半截碎屑嵌在墙里,与旧日小学相比,显得极为荒凉。此时的小学校即将面临整体搬迁,离我们家村南的田地不远,那里还是一片未完全开发的田地,也许村内也有想法,要通过学校的影响带动村南的发展。

而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记得这些玻璃与石榴有关。是的,每到秋日,石榴树便成为我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其地位丝毫不亚于大熊猫的国宝级地位。来家串门的街坊邻居,有时也对着那棵高大的石榴树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每到此时,家中就会统一口径,说这石榴是要用来贩卖补贴家用的,这样的借口可以让许多人的算盘落空。其实,这棵实际并不能产太多果子的石榴树,是我们整个秋日幸福的来源。

和香椿树的时间衔接,石榴树在每年四五月份时便会初显姿态,细小的花蕾挂在高高的树上,那时香椿树的时间也刚好老去,老去的香椿不宜食用,尽管我并不嫌弃它的难以咀嚼。但我够不着,便任由它们在树上逐渐老去,任由它们在我的口水和仰望中渐渐死去。我致它们以注目礼,并在很多年后才知晓,夏日温度升高时,香椿中的硝酸盐也会随之升高,这才是它不宜食用的真正道理。

说起那棵石榴树,它开花的过程很美,相比于它的结果,我更偏爱它逐渐开花的过程。那些桔红色的花,最初含苞时多么弱小,大人们声张千万不要将它们拽下,那样秋日就少一个火红的石榴果。这些粉嫩的花最适合将玩伴们喊来欣赏,并在他们赞叹的声音中骄傲地仰起脑袋。

母亲闲暇的时候也会坐在其下乘凉,和三姐相同,她也是一个善于编撰故事的好手,或者,她的故事似乎更胜一筹。与三姐从书中看到的那些古风或言情小说相比,母亲的故事更接地气,并且带有一种乡村间独特的志怪色彩。那时我们常会围坐成半圈,有小木凳就坐小木凳,小木凳不够了就用砖头叠在一起,母亲的故事很好,所以总会吸引许多村中的小伙伴来听,许多小伙伴都是听母亲的故事长大的。而我是石榴树下被羡慕的孩子,我有石榴树,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妈妈,她的口中有胜过这世间任何小说的神话。

母亲的故事题材涉猎丰富,有狐狸有大象,也有海面上的水手和他的锚链,此外还有那些关于鬼怪的故事等等。母亲没有见过大海,当然更不用提狐狸大象一类,她和那个时代许多平凡的农村妇女一样,半辈子都没有去过远方,半辈子都将自己的生活献给了土地。她总说农民就是这样,她总说,秋日是最不能离开的时候……

我家的石榴被偷过,不止一次。我依稀记得某年,我曾对树上的一个果子很中意,它长得很大,从青变橘再变红的过程缓慢,每日放学后我都要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仰望,看树上那颗果子的摇曳,然后在小狗的簇拥中变得烦躁。我家的狗很烦,每次见到我都会往我腿上攀爬,有时候喂它石榴也会嚼两口,所以我并不喜欢这只黄白相间的狗,认为它是与我争抢那颗红石榴的潜在对手,为此我将家中所有人都拉到树下,并指着那颗石榴宣示主权。

“谁也不能动我的那颗红石榴,谁动了谁就是我的敌人!”我指着那颗石榴喊道。

“那要是你的玩伴来不小心吃掉呢?你还要跟他绝交啊?”母亲刚用热毛巾擦完手,憨态可掬地说道。

“绝交就绝交,谁动了我的石榴,就是我亲儿子也得绝交!”那时我常将那只小狗称为“我的儿子”,并通过偶然间言说学习,给他冠以了一个“逆子”的身份。当然“乱臣贼子”也不错,这主要看我在理想的世界里把自己扮演成何种角色:如果我是父亲,它就是“逆子”;如果我是有魔法的“皇帝”,它就是企图颠覆我王位的“贼臣”。总之,我是不会错的,错了我也不肯承认。

尽管母亲三番五次地告诉我狗是不会上树的,但我依然不相信。多疑和好奇的性格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埋藏在我的基因里,我相信很多事情只有经过试验才知道真伪,说不定在母亲眼里那只小狗比我更听话些,因而冲动之下把那颗象征甘甜和宠爱的石榴果赠予它。火红的石榴果常会吸引来许多小鸟,那时我也想过如果自己有一双翅膀,便可以不必局促在这小小的村落,后来我真的离乡数百公里,却无比怀念那清贫但干净的院子。

说起那颗我“誓死守护”的石榴果,其实倒也真不怪我。那年的石榴树长势不好,好像石榴树和人一样也会将营养有意偏袒,其他的果实尚且青橘交加的时候,它已经如日落一般红火。那时我常闭一只眼睛,然后让石榴与落日的形状重合。它们的样子类似,交融时又好像将空间的距离重叠缩无。我的石榴果消失在一个午后。那天下午家中没人,我放学回到家的时候,听到门内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不敢进去,便猛烈地敲门,脑海中播放着家里人讲过的拐卖儿童的故事,索性一个人蹲坐在门口痛哭。

母亲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空气中冰冷的风吹着我的泪痕,痒痒的感觉里是恐惧后无限的悲痛,其实我已经听到屋里的人说翻墙走的声音,但手中仍死死地握着那把钥匙不敢开门。母亲开门,我跟在后面,从她胳膊和身体的缝隙间向院中看去。什么也没有少,只有那棵石榴树下变得潦草,凌乱的叶子和几只被踩扁的青色石榴果躺在地上。我用手电筒找了很久那颗石榴果,也没有找到它。

我在屋子里大哭,母亲坐在角落,没有说话,她平静地看着我,又好像说了很多。为丢几颗石榴果去大声张扬,在村中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后来我们没有再去找,我也慢慢地将这件事放在心底,就当作忘了……

那颗果子丢失后,原本那些青涩的果子也逐渐变红,而且变得比之前的那颗果子更红。我想石榴树也是有感情的,为了弥补我,也许是已从母亲口中提前得知我们要搬家的讯息,那些后红的果子很甜,甚至,比我无数次在梦里吃到过的那颗被偷走的果子还甜。用母亲的话来讲,那颗果子与我无缘,也自然不需有太多的执念。世界上许多事物都是有缘与无缘的,有的有缘无分,有的无缘无分,而我与那颗果子之间的关系大抵可以是这样模糊地解释。

秋日榴香

我们乔迁新居后,那棵石榴树并没有移走,它像落日余晖中那座老宅的守护神,守护着院落的寂静,守护着石榴树下我们聆听故事的童年。老宅的门常年封闭,原来村小学的旧址荒芜后,被村大队整修为新的办公场地。靠近村大队一侧的墙上也不再镶嵌新的玻璃,这座老宅和曾靠近它的旧日小学一同寂静地尘封在老者们关于岁月蹉跎的记忆中。

即使已经乔迁了新居,我仍然热爱家中的老院子。新房虽好,但地处尚未开发好的村南,夜晚时总觉得少了些热闹。晚上我和母亲常要从村南跨过那座木桥,然后走很远的路到村中串门。串门当然也不必聊什么深刻的话题,农村人的淳朴常体现在这种闲碎的交谈中。有时候提及别人的家事,有时候提起自己的家事,话题与这座不大的村子脱不开联系,也逃不开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儿时我是很怕黑的,那些关于鬼魅的故事让我更加害怕黑夜,总是要紧紧拽住母亲的衣摆才能感到安全。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我是姐弟四个中最胆小的一个。那时我们常会经过村中主要的几条小路,每至夏秋季节时,村中人总要谈论起我家的石榴树,尽管它深藏在窄巷里,橘红的颜色依旧显眼。

每当村中的小伙伴同我聊起家中的石榴树时,我都会露出自豪的神态。那座与老宅息息相关的石榴树,结出了时间的模样,结出了期待的模样,也结出了分享的意义。秋日,那些品相不好或是卖不出去的果子是我的宝物,和伙伴们聚在一起时,我才将几个石榴掰开,每个人分一小瓣,便足以开心许久。

那棵石榴树好似从未离开过我们的生活,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并不因搬迁到村南而与村中少了联系。相反,在秋风瑟瑟的季节里,因为这棵树的存在,幸福在生活中得以具象化。日子虽然清贫,但依旧像炉火上的米粥,历久弥香是最好的形容,而我爱这平凡的生活,正如我爱平凡的我。

我与那棵石榴树的羁绊依然存在,它从未离开过我的生活,偶然,我也会拿走家中的钥匙,和几个伙伴回到老宅去玩。当然那里的风景依旧平静,又或许因为离开太久,感觉这样的风景比从前更加柔和,或是多了一丝独特的美意。那段时间我们热衷枪战游戏,将买来的塑料玩具枪架在坍塌的老屋上,嘴里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这样的对战式游戏总会发生许多争论,比如我认为那颗无形的子弹应该打在了他的腹部,而他坚称我的枪口斜了,打到了地面,或者最多是打到了他的脚掌。这样的争论常会破坏友谊,内讧引出难听的话,让彼此都涨红了脸。后来我们想到一个有趣的解决办法,将那棵石榴树比作怪兽,而我们是共同的战友,并幻想那棵树所拥有的技能和它独有的招式。它不需运动,便可以将身上的所有石榴果变为炸弹扔向我们,或是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可以将浑身的叶子裹在风里,然后迅速地向我们抛撒出来。

我们将枪口瞄准最红的那颗石榴果,在臆想的世界里,最红的果子意味着糖分最多,爆炸的威力效果也最大,所以在它向我们飞来时将它击落,是一项颇为急切的工作。我们玩枪战的地方很多,老院子并不多去。大人们一致认为倒塌的房屋有潜在的危险,自父亲离世后,那里去得更少。

随着村南房屋逐渐建成,那里的人逐渐多起来,我家靠近公路的一侧出租了几家店,屋前的空地便常有人来人往。石榴树在我心里的比重不断变小,以至于渐渐忘记了家中还有一棵曾让我引以为傲的石榴树,它的果子比世界上任何糖果都香。

我的生活离石榴越来越远,离书本越来越近。大姐二姐出嫁后,母亲更加注重我的学习,那时我的贪玩她不易接受,常以学习任务为由驱使我坐在书桌前。写不完的资料和看不完的习题让我有些厌学,于是经常偷偷跑出门去找伙伴玩耍,然后待到晚上才回家。母亲的观念很简单,她总是向我强调:“孩子,读书是最公平的出路之一。”

尽管我对功课有时会感到厌倦,但对于课外阅读却总是报以十分浓厚的兴趣。我爱读书,读任何令我感到有趣的书,三十六计与孙子兵法,或是户外求生知识类的,或是文学和漫画书等,我读的书很繁杂,又好似读书本应该就是这样的。它应当是一种习惯,而非功利性地去读某一题材或是某一类型。这些繁杂的知识不仅开拓了我的视野,而且令我对长江大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比如《岳阳楼记》中的“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又或者《海底两万里》中对海底世界的描述,令我一度对地理知识感兴趣,上中学后,我的地理和历史常保持第一名的成绩,大抵与爱阅读的习惯有关。

因为偏科的缘故,我总要花费大量时间在理科学习上,但仍然收效甚微。我喜欢文学、历史、地理、政治和音乐;我喜欢教室窗外的飞鸟和晚霞;我喜欢晴空下树叶青涩的气味和双杠上的光泽。这些简单的事物使我的青春变得静谧,使我更加眷恋那些过往的记忆。比如父亲宽厚的手掌,夏日里我坐在他身上一起看深蓝天空中的繁星,当然也会为飞机的偶然飞过惊喜。

后来老宅拆迁,那棵石榴树被连根挖断,它的叶子和还未成熟的果子掉落在脏乱泥泞的土地上,让它显得可怜兮兮。我站在一旁注视着它,像很多年前我注视父亲平躺的模样。我捡起一颗还算红润的石榴果,将它抠成几瓣,并捡起几粒放在口中咀嚼。石榴果的滋味很酸,细细品味时又有些回甘。我想这石榴如果成功活到秋日,一定比往年的更加甘甜,父亲如果能活到今日,生活一定比从前更加幸福。而我无力改变,有时候,我连自己的前途都难以预见。

十八岁的夏天,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带着对陌生城市的憧憬和一封录取通知书,我穿行在人潮汹涌间,如长江中的一丝水流,沉默,满怀青春的希冀。

我的文学梦依然在继续,从儿时作业本的后背上到中学的考卷上,再到大学的电脑里,那些矮小的文字像一块块老院中东拼西凑捡来的砖块,拼成我过往和前行的道路。我依然热爱我的生活,正如我热爱自己,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样,只是我不再以所谓的“目标”来局限自己生活的方式。

我开始更加热爱这个世界,在有限的生命尺度内,我希望看到更多的风景。在和十几年前相同的一个秋日里,我尝了一口石榴,然后写下了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