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画像
作者: 千乘一个尚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他每天都想些什么呢?他从小山村走进大城市,却始终明白自己是暂居的过客。两年的时间,他并不是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而是把之前从未经历过的都体验过了,等到新鲜感退潮,他看清楚现实的真容,也拨云见到“主人”原本的面孔。“主人”的模样一直都是严肃的,只是你沉湎在微醺感中看不清而已。他内心的着急与日俱增,迫切希望寻找到一条新的路径,这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殷切的期望,为了放不下的体面。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正有这么一条路,二十年来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这条路上,他积攒有足够的经验与底气,这块他不断开垦踩踏的杂草地,回过头看,只留下这么一条又长又细的小道,你不顺着它的方向继续走下去,又有什么更好的路径呢?可是,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弯腰拔草的动作单调地重复好多年,如果是同一批草,他的积累可以让自己步入到一片舒适的区域,可是到了大学之后,他发现新草的根扎得又深又广,他的精力已被过往的忙碌夺走,哪还有余力继续以饱满的热情去面对新田?他毕竟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依靠这双不太灵活的手。他放弃了。当他直起腰以为可以喘息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四周举目尽是荒田,把未来的道路深深掩埋,似乎找不到更省力的那一条。他迷茫了,他并没有对过去依依不舍,只是实在是太累了。这种累源自单调,源自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力感。他决定问自己的内心,问它想要做什么。如果它愿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那么即使另一片土地上的杂草更加高大茂盛,他也甘心为之付出汗水和心血。
他扪心自问,自己永远会为之感动的究竟是什么,内心深处响起了一个掷地有声的声音,文字。是的,他喜欢它无穷无尽的排列组合,这些组合能够传递出人类最纯粹的情感,也能编织历史和宇宙中最精妙的故事。他一直为文字着迷,即使老师以工整的名义将它们限制在条条框框中也不例外。他能看到它们的丰沛情感,他愿意为它们付出。他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充满干劲,并很快投入其中。
乡野小道一旦失去人的足迹,荒芜是很快的,理想的种子尚未成苗,那条应是本职的道路就已经长满杂草,它们凌乱地伸到路中央,显示出此路不通的前景。他明白,这是对他的惩罚,自己终究是辜负了它,现在即使想回去也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在新的道路上耕耘。他婉拒一切之前热心的活动,放弃了所有必修课程,把自己完全地投入到奔赴的事业中。他用掉半年时间精心打磨出第一部作品,回过头看,他发现里面尽是稚拙。他起了疑心,难道自己并不适合从事文字工作?但他还是抱着侥幸,毕竟稚拙的另一面是赤诚。他开始把这部作品发往各大杂志,希望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诚心。自以为看清现实的他还是犯了所有少年都会犯下的糊涂症,意气风发固不可少,但能力有待提升,对于热情虽然来者不拒,但也只能回馈稀薄的同情与勉励。他不愿意一击即溃。尽管仍石沉大海,难能可贵的是,他从未丧失掉重振旗鼓继续出发的勇气与动力。
几平方米的小屋,他把自己终日锁在里面,把一切都拒之门外。朋友以为他颓废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却支支吾吾不敢说出真实的想法。他害怕天真幻想幼稚等字眼会像戳泡泡一样把自己戳破。他的心没有展示给任何人,包括父母。独行意味着艰难,意味着无处可诉。没有同行的人,没有相互激励与扶持,只一个人在又黑又冷的夜里摸爬滚打,看不到曙光,随时都会被绊倒。倒了就再爬起来,哭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这片黑夜连月亮都睡了,你又指望谁能听到呼救并前来安慰呢?但他直到现在也从未后悔过。离开的那条路上,伙伴们也是叫苦不迭,他因为走过,所以更能理解,那条美其名曰宽广正道的大路,现在愈发拥挤与泥泞,他没有退路,他不能回去,回去对他来说意味着生机的萎靡与日渐麻木,想要证明自己能像断树上长出的嫩芽那样焕发新生,就必须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渐渐地,他觉出不对劲来。一个人沉寂太久是会慢慢发霉的,他开始渴望被自己亲手抛弃的社交,渴望哪怕是一只虫子闹出的动静。周围总是沉默没有声响,让他以为自己身处一片无尽的混沌中,这混沌有重量地飘在空中,一点一点塞进人的耳朵鼻子和嘴巴,把人搅得晕头转向。他开始不受抑制地产生嗜睡倾向,每天一大半时间身子骨都黏在床上,活力被混沌或是其他不知名的魔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抽走。这是无可避免的阶段,人毕竟是社会动物,切掉与外界的联系就等于社会意义上的消失。他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开始想办法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一到心中烦闷郁结或是苦思找不到灵感的困局,就走出屋门,前往一块施工废地,或走上矮坡,走进荒野,边踱步边让外界新鲜的空气重新充盈自己的身体。他尤其喜欢夜晚闲庭信步,每个人都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人前。终日蜗居使他逐渐逃避每一个陌生人的眼睛,他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好像是在问他,他没有准备好答案,就自然而然地羞怯了。到了晚上,他看不到别人的眼睛,心里感到安全平和。他直视别人的眼睛,尽管同样看不清楚,他却以为是自己重新与外界达成和解的证明。他喜欢走上工地的矮坡,这时的月亮会把杂草和沾上水泥的废纸板照得明晃晃的,他觉得月光里是蕴藏有能量的,而这能量和自己所需的灵感又是同源的,每当走在月光下,他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就像插了翅膀,要飞向云端一般。他看见雪夜里竹子折断的声音惊飞了觅食的鹧鸪;看见飞驰的赛车呼啸着穿过撒满星星的跑道;看见林立的秸秆兵保卫两只花瓣翅膀的青蝴蝶。月亮越大越圆,他的想象力就越充沛,它们化作养料哺育他的神思,让他又兴奋地跑回书桌前。
然而这冰山一角完全不能囊括所有,也不足以道出与理想的巨大偏差。对文字的执着是因为他要变得越来越像自己,如今他发觉自己的自画像竟越发模糊,甚至已描不出大概的轮廓。同学都已经在为未来做务实的准备。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另一副面容,呈现的是波澜不惊与岁月静好,但他现在已经发现在求生这件丝毫不得含糊的大事上,孑然一身的年轻人所面临的境况都是相同的。离毕业只剩最后一年,他为之倾灌的这座湖泊依旧风波未起,他的心已无法再镇定下来。他打的本就是一场背水之战,随时可能走向结束。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与之作战的是谁,现在他看清了,是命运。他举起反抗的大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地战斗,这样持续了多日,他回过头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斗争成果正变了样子。他的心如燥起的火焰般彻底乱了,一切可以被称之为纯粹的东西,也同样可以变得廉价。他的肠胃收紧般搅和在一起,身体的器官颠三倒四,拧成极其别扭的形状。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那个愿意冷板凳一坐就是一天,愿意吞下所有寂寞与不甘的背影变得模糊,他感到极其难受,常常在无处发泄之时猛击桌子或蜷缩身体,发出奶牛那样哞哞的声音。疯狂是由于无法容忍自己的平庸,他攥紧拳头捶向心脏,咬牙把近日的文字全部删除。看着一瞬间的空白,他棉花一般瘫倒在椅子里,感觉身上卸掉了一块沉重的巨石。
当他的文字成长了些的时候,却在另一种意义上卷进人生的漩涡。他欺骗了父母,告诉他们自己每天在认真复习准备考研。他现在每次和妈妈通电话都会恍惚,觉得自己被一分为二,嘴角露出的微笑心酸又苦涩。妈妈提醒他注意身体,每天早点睡觉,休息好才能复习好,又常给他转零花钱,让他买水果好好犒劳自己。他不知道那个一直点头答应妈妈的人是谁,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最亲的人一直被他蒙在鼓里。他在最开始做决定的时候,也有为家庭分担的考虑与初衷,但现在极有可能会酿成一桩自以为是的悲剧。多转的钱他一分也没花,看着屏幕里的余额,就像是自欺欺人的笑话。多难熬他都决定咬牙坚持,如果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幻想,那自己就大哭一场认输,但现在结果尚未见分晓,还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低头。这貌似是人生中第一次任性地做决定,他第一次看清自己真实的模样,看见自己的骨头和流淌的血液,挺好。老妈,准备复习了,明天见,他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