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地的春事
作者: 范天伟绿手稿
早春的冰面总在晌午裂出细密的纹路,像某位隐士研磨砚台时失手打翻的茶汤。我裹着羊绒围巾沿河散步,忽然发现垂柳的枝条上缀满米粒大小的凸起——这些沉睡的骨节正在分泌某种透明的黏液,如同婴儿睫毛上凝结的晨露。去年枯死的藤蔓还缠绕着铁艺围栏,而新生的柳芽已悄然拱破深褐色的鳞片,将蜷曲的叶尖探入北风渐弱的空气里。
最先响应季节密令的总是忍冬科的植物。丁香的芽苞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膨胀,仿佛宣纸被滴落的墨汁缓慢洇开。它们裹着铁锈红的绒毛,像中世纪抄本里烫金的句读,谨慎地标记着生命复苏的页码。我常疑心这些芽鳞是植物写就的微型十四行诗,每片硬壳脱落时都会发出类似羊皮纸卷展开的窸窣声。晨跑的老者说,要等芽苞裂出三枚嫩叶才能确定春信,可那些毛茸茸的襁褓里分明裹着整个宇宙的耐心。
银杏的苏醒带着哲学家的迟缓。深褐色的短枝上,芽鳞如合十的手掌,要在经历七次日升月落后才肯略微松动。当第一片扇形幼叶终于挣开蜡质包被时,那种新绿会让所有颜料管里的翠色相形见绌——那是种介于青玉髓与孔雀翎之间的光泽,让人想起彩窗过滤后的天光。有人抱怨这些远古树种抽芽太晚,却不知它们正在用年轮里镌刻的密码,校正这个过于急躁的春天。
最动人的抽芽往往发生在无人注目的角落。枫杨树膨大的冬芽像缀满枝桠的翡翠纽扣,某日忽然迸裂成带黏液的嫩黄卷须;老槐树皲裂的树皮下,新生的形成层正分泌着琥珀色的汁液;就连混凝土缝隙里的苔藓也膨胀成毛茸茸的绿云,用单细胞生物的方式完成对春天的注释。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我想起梵高在阿尔勒画的杏花,每道笔触都在诉说着生命突破桎梏时的疼痛与狂喜。
暮色中的植物园宛如正在显影的暗房。玉兰的银毫笔尖蘸满紫霞,山茱萸的苞片在逆光中变成半透明的玛瑙,连最不起眼的接骨木也吐出蛇信般的红芽。守园人提着铜壶给苗圃浇水,水珠落在鹅耳枥新展的叶面上,溅起无数个微型彩虹。我突然意识到,所有抽芽的植物都在执行着古老的契约:它们用不同的绿调重写大地的乐谱,将冬天的休止符改写成连绵的颤音。当夜露在芽尖凝结成千万颗水晶时,星辰也为之调整了轨迹。
春水生
春总是从河面开始的。先是冰层深处传来细碎之声,像老妇人解开绸缎包袱时发出的叹息。接着是柳条——那些垂落在石桥边的枝条,不知何时褪去了铁灰的锈色,在晨雾中摇晃着若有若无的银绿。这时节,剃头匠老周的铜盆总会在檐下接满雨水,他说这是龙王爷的涎水,沾着剪子铰下的碎发都要埋进梨树根,仿佛青丝与雪色相融,才能让枝头结出最甜的果。
我常觉得二月二的雨丝里藏着针脚。母亲会在天未亮时推开木窗,让沾着草木腥气的风卷走屋角的霉味。她那双被碱水泡得发白的手,总在这天变得格外灵巧。糯米粉裹着红豆沙在竹屉里摆成蟠龙,蒸腾的热气里,她鬓角的银丝与白雾混作一片。“龙抬头要剪龙头”,她这么说的时候,剪子已经贴着我的后颈游走,冰凉的铁器在温热的皮肤上划出涟漪。碎发簌簌落进蓝印花布,像黑色的雪。
巷口的土地庙前,三爷总在黎明前就焚起柏枝。青烟沿着龟裂的砖墙攀援,把朱漆剥落的门框熏成琥珀色。供桌上的猪头肉渐渐凝出油膜,烛火在晨风里明明灭灭,映得龙王爷的泥塑面孔忽而慈悲忽而狰狞。穿蓝布衫的老人们跪在蒲团上,膝盖与青石板摩擦出沙沙的响动,他们叩首时,后颈堆叠的皱纹让我想起干涸的河床。
河水彻底苏醒是在某个深夜。我枕着荞麦皮枕头,听见冰层崩塌的轰鸣自远方滚来,如同万千玉盏同时倾覆。晨起时,河面漂着细碎的冰凌,在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恍若神龙抖落的鳞片。洗衣妇的棒槌声重新在青石码头上响起,水花溅湿的裤脚洇开深色痕迹,像写意画里的淡墨山影。
最妙的当属暮色四合时分。炊烟与河雾交织成纱,对岸酒坊的灯笼次第亮起,倒影在粼粼波光里碎成玛瑙色的珠串。不知谁家的孩童在巷尾唱起俚曲:“二月二,敲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童声清越,惊起槐树上栖宿的麻雀,扑棱棱飞过鳞次栉比的灰瓦,翅尖掠过新贴的桃符,那上面“青龙吉庆”的墨字还未干透。
如今电动推子的嗡鸣取代了剪刀的私语,超市冷冻柜里的速食龙须面整齐如列兵。我站在落地窗前看城市灯火淹没了星子,忽然怀念起老周铜盆里晃荡的月亮。母亲去年栽的梨树终于开了花,雪白的花瓣落在她常坐的藤椅上,恍惚又是三十年前的光景——她捧着我的脸端详新剪的发型,指腹的茧子蹭过耳垂,窗外细雨正把柳芽染成翡翠色。
河还是那条河,冰裂声却变得怯生生的,像不敢惊扰水泥森林的梦境。唯有土地庙残存的半块匾额上,“风调雨顺”四个金字仍在雨水冲刷中固执地明亮着,宛若龙须上未干的晨露。
烟雨润
檐角的冰棱还垂着半透明的尾巴,雨就悄无声息地来了。这是立春后的第三场雨,落在粉墙黛瓦间,像绣娘抽出的银丝线,轻轻拂过青石板上未及消散的霜痕。我推开雕花木窗,看见巷口的白玉兰擎着毛茸茸的花苞,在雨雾里洇开一团团朦胧的鹅黄。
祖父的油布伞在门后泛着桐油香。这把老物件,竹骨上还留着祖母用红丝线打的平安结。伞面撑开的瞬间,积年的雨水似乎都从褶皱里苏醒过来,在伞骨末端凝成晶莹的珠串。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缝隙里钻出细若游丝的荠菜苗,嫩绿的锯齿边缘沾满碎银似的水珠。
菜市口的老茶铺早早支起雨棚。黄铜壶嘴喷着白汽,跑堂的跛脚伙计提着长嘴壶穿梭在八仙桌间,茶汤落在粗瓷碗里的声响,混着檐溜敲打洋铁桶的叮咚,倒像是谁在即兴敲打扬琴。老先生们围坐着,青瓷盖碗里浮着两片碧螺春,他们谈论着惊蛰该浸稻种了,说今年的雨脚比往年绵软,怕是地气还寒着。
我沿着江边往镇外走。野渡无人,船在雨帘中轻轻摇晃,橹桨上停着只翠鸟,正歪头梳理蓝宝石般的羽毛。对岸的油菜田已经泛起淡金色,雨丝斜斜地切进花海,惊起成群的菜粉蝶,白茫茫一片像是飘落的梨花瓣。老柳树垂下千万条绿丝绦,有个戴斗笠的牧童蜷在树根处打盹,黄牛悠闲地啃食刚冒头的苜蓿,鼻息在冷空气里凝成团团白雾。
祠堂后的竹林沙沙作响。春笋顶开陈年的落叶,尖尖的褐角上还沾着夜露。雨忽然密起来,打在竹叶上犹如无数蚕宝宝在啃食桑叶,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腥甜,混着远处飘来的炊烟,竟酿出某种令人鼻酸的温柔。
溪边浣衣的妇人收起木槌,捣衣石旁漂着几朵早开的野樱,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随溪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穿胶靴的大爷挑着担子匆匆走过,箩筐里的麦芽糖用油纸包着,竹扁担吱呀呀的声响,和布谷鸟的啼鸣交织成春天的韵脚。
暮色渐浓时,雨丝染上了靛蓝。家家户户亮起橘黄的灯,湿漉漉的瓦当上浮起薄雾,像是谁家蒸笼揭开了盖。祠堂前的石狮笼罩在雨雾里,鬃毛间蓄满水珠,恍若垂泪的模样。卖酒酿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轧过青石板,悠长的吆喝声在巷弄里回荡:“甜酒酿——小钵头甜酒酿——”
我站在老宅的天井里,看雨珠从四水归堂的瓦檐坠落。青苔在墙根蔓延成翡翠色的地图,蚂蚁们排着队搬运过冬的储备。堂屋的神龛前,母亲新供的白玉兰在暮色中愈发莹润,香炉里三炷线香袅袅升腾,与雨雾缠绵着漫过祖先的牌位。忽然记起幼时祖父教我念的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此刻后园的杏树枝头,花苞正在雨中悄然膨大,泛出少女脸颊般的淡粉色。
夜色彻底漫上来时,雨声变得格外清晰。远处传来断续的笛声,不知是哪个窗格里飘出的《雨打芭蕉》。灶间飘来艾草粿的清香,混合着潮湿的柴火气,在梁柱间萦绕不散。我靠着美人靠翻看线装书,黄脆的纸页间忽然落下一片干枯的二月兰,那是去年春天夹进去的,此刻竟在雨夜里泛出若有若无的幽香。
惊蛰帖
惊蛰的雷声碾过云端时,我正蹲在城南的菜畦边。铁锹尖端沾着黏稠的春泥,像是大地未及拭去的泪痕。越冬的芥菜褪去霜色,露出翡翠般的本相,叶脉里淌着琥珀色的晨露,在东南风里摇摇欲坠。隔壁老张头总说春寒料峭时不宜动土,可我知道地气已暖——蚯蚓在腐殖层下翻身,蜗牛壳表面凝着水珠,连去年遗落的南瓜籽都拱出了鹅黄的芽尖。
祖父留下的铸铁耙齿尚带锈斑,握柄处缠着靛蓝布条。我学着记忆中他的姿势,将腰身弯成一张满弦的弓。碎土块在齿间簌簌剥落,像是揉碎无数陈年往事。土层深处的冻气化作白雾,裹着去年深埋的豆荚壳与银杏叶,在日光里蒸腾成细小的彩虹。忽然想起汪曾祺写高邮鸭蛋,“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而此刻的泥土,分明也是会呼吸的。
种袋是旧年腊月备下的,牛皮纸折痕处渗着油渍。萝卜籽浑圆如佛珠,菠菜籽棱角分明似星芒,芫荽籽则裹着淡褐纱衣,像是未拆封的秘笺。外婆教我用草木灰拌种时说:“要像撒星星那样撒籽。”她布满沟壑的手掌倾斜时,细碎的光尘便沿着掌纹流淌。如今我戴着园艺手套,却总觉指尖少了些温度。风掠过杨树林梢,惊起斑鸠扑棱棱的振翅声,恍惚听见三十年前的清明,竹簸箕在青石板上摇晃的脆响。
覆土是场庄严的仪式。新翻的垄沟宛若待书的宣纸,种子们蜷成微小的逗点。腐熟羊粪的醇厚混着草木灰的苦涩,在湿润的空气里酿成某种秘药。蹲得太久起身时,膝盖骨发出枯枝折断的脆响,倒与远处柳笛的呜咽遥相呼应。忽有雨丝斜斜掠过,不是盛夏的滂沱,亦非深秋的绵密,而是带着冰裂纹瓷器般的清冷,在眼镜片上绽开细碎的花。
晨起察看菜畦,发现几粒野燕麦混在菠菜苗里探头探脑。蹲下身细辨,它们的绿更野更亮,像是从李商隐诗里逃逸的某个意象。犹豫片刻终究没拔——祖父曾说万物生长皆是天意。露水未晞的清晨,蜗牛在生菜叶上拖出晶亮的轨迹,蚂蚁们正搬运过冬时贮藏的草籽,这些微小的跋涉者,是否也在丈量属于自己的节气?
雨水渐稠的午后,我在竹篱边补种晚熟茼蒿。忽然有细弱的萌裂声自地底传来,仿佛沉睡千年的编钟被春风叩响。这声音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想起《齐民要术》中“凡种诸豆,地不厌良”的墨迹,想起幼时在祖父的蓑衣上数过的雨滴。泥土深处的震颤沿着铁锹木柄爬上手心,恍然惊觉:原来所有的播种,都是大地与时光的手谈。
暮色四合时,西天堆叠着鲑鱼红的云絮。归途中遇见卖花翁,他担子里的水仙已谢,倒是几株将开未开的鸢尾惹人驻足。老人用报纸裹花根时说:“养花如养气,种菜似种缘。”这话让我在拐角处愣了许久,直到路灯次第亮起,将我的影子与那些刚破土的嫩芽,都染成了温暖的淡金色。
此刻坐在廊下煮陈年普洱,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与远处菜畦的夜雾渐渐交融。笔记本里夹着去年的向日葵籽,它们在纸页间沉睡,等待某个惊蛰的雷鸣。忽然懂得梭罗在瓦尔登湖写的:“种豆的日子里,我获得了永生。”原来每粒种子都是倒写的星辰,而弯腰播种的人,正在丈量春天与永恒的距离。
裁春鸢
谷雨前第三日,东郊的麦田刚抽齐新穗,风便换了性子。晨起推窗时,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檐下的蛛网被吹成半透明的弓弦。我取下竹篾和糊窗的棉纸,在案头摆开时,手指竟有些发颤——像去年秋天捡拾银杏果那般,总怕碰碎什么。
祖父教我做风筝是三十年前的事。老宅后院的梨树下,他总说北地的风是烈马,南方的风是丝绸,唯有故乡的风是青麦秆编的鞭子,抽得纸鸢在天上直打转。那时我总嫌他絮叨,却不知那些染着竹屑清香的午后,会凝结成琥珀,坠在往后每个春天的衣襟上。
城西广场已聚着三三两两的放鸢人。穿绛红唐装的老者擎着沙燕,线轴缠在雕花黄杨木柄上,风筝翅尖的金粉簌簌洒落,恍若坠着半阙《帝京景物略》。穿背带裤的孩童拖着蜈蚣风筝疯跑,塑料骨架在石板上刮出细碎的响,倒像是给这古旧的春日谱了支电子乐。
我的蝴蝶风筝到底没能飞起来。第五次栽进蒲公英丛时,有人递来支青竹竿。“线要松三紧四,像熬糖的火候。”说话的老妪戴着灰布头巾,眼角的皱纹比我的风筝线还密。她手中褪色的八卦风筝忽地腾空,银铃般的笑声竟从那张没牙的嘴里迸出来:“我男人年轻时扎的风筝,能把云絮都绞碎哩。”
暮色将临时分,天际线游来群青色的潮。那只八卦风筝忽然剧烈震颤,老妪腕间的银镯与风筝线缠作一处。线轴脱手的刹那,我看见八十岁的纸鸢挣脱最后一道桎梏,朝着晚霞熔成的金汁里纵身跃去。断线在暮风中舒卷,宛若一脉将散未散的水袖。
归途经过护城河,水面上漂着半只湿透的沙燕。金粉早被浸成锈色,却仍固执地衔着截红线头。对岸柳树下,背带裤孩童正把断线的蜈蚣风筝塞进垃圾桶,塑料骨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我想起祖父临终前,枯枝似的手指总在虚空中勾画,护士说那是在收风筝线。
夜色漫过城墙时,我嗅到指间残留的竹香。料峭春寒里,满城的风筝线仍在无声游弋,有的系着生锈的铜钱,有的拴着褪色的纽扣,更多的只是空荡荡悬在暮色里,等待某个收线的手势。而更高处的星辰之间,那些真正获得永恒飞翔的纸鸢,大约正用磨损的竹骨,在夜幕上刻着无人能懂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