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的天堂

作者:驳静
小贩的天堂0在那种敞开的大排档风格的food court(美食广场),你一坐下来,就会有人过来问,你喝什么。有一回我实在什么都喝不下,正想告诉对方我不点了,突然灵光一闪,话到嘴边,改成“一杯豆蔻水”。那个瞬间,我头脑里浮现出来好几样东西:一是不知在哪儿瞥见过的标识,上书“不点水罚0.5RM”(RM是马来西亚货币),和广告牌一起贴在墙上;二是在怡保,打车去到一个郊区的满中满茶室(Restoran Moon de Moon),向收银台女士询问说我要一份鸡丝河粉,她说“那家档口今天休息,我这儿只卖水”,当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大老远地扑了个空,怎么好像卖饮料的跟卖小吃的总在两个档口”。

要是我足够敏锐,早就该觉察到,在这种马来西亚也被称作咖啡店的美食城里,饮料为什么是必须点的。到槟城第三天上午,吴钊玮来酒店接我,他是槟城三万名小贩之一,卖一种叫作万煎糕的东西。他一见我就说,“叫我阿玮就行”。路上,他听我抛出这个疑问,表示很高兴,他说这确实是咖啡店与游客之间存在的小小困扰。卖饮料肯定是利润最高的,在槟城,一位老板租下一整间咖啡店后,通常会把饮料档先占上,同时承担支付水电、雇人手、负责收拾餐桌等等,然后分租给几家做小吃档口。阿玮说他自己也是一样租个档口,而他们这样的小贩只顾自己的事就可以。

“我们那间咖啡店,我隔壁档最有名,一大半客人都是来吃它的。”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这就像一个商场招募店铺也想找时下最红火的品牌,只不过这里的咖啡店都是小小规模,私人经营,流量主要就靠小贩,所以老板有时候还会诚邀那些知名小贩,“你来做,租金免费”。

槟城出名的小吃有十几种,几乎每个咖啡店都会有炒粿条、福建虾面、云吞面等等。政府也早就察觉到小贩给城市带来的生命力,每一年都会举办爱槟城街头美食比赛。有一天在沓田仔街(Carnarvon street),有家炒粿条店门上张贴着大幅广告,上书“炒粿条争霸赛亚军”,店里人满为患,配得上它那个霸气的宣传语。这条街只有短短100米,每到傍晚,却摇身变为人气极旺的夜市,摊主摆在街上。我后来跟阿玮提起这条街,不记得街名,他听我描述,便立刻知道“就是街口有档卖云吞面的那条街”。除此之外,槟城州政府还立法严禁外籍劳工在经营本地美食(包括炒粿条等在内的13种小吃)的摊位掌厨。

在槟城吃炒粿条,基本不用特地去某一家,路边看到人气高的走进去多半就不会错。阿玮告诉我一个秘诀,要是看哪家店即便大排长队,老板也耐着性子一份一份地炒,那就更加错不了。

阿玮带我们逛七条路巴刹(Lebuh Cecil Pasar),巴刹即市场,槟城最有名的小贩云集地之一。最火的是南来鸭肉粿条汤(Lum Lai Duck Meat Koay Teow Th’ng),上午10点出头,长龙排到巷子口。不过阿玮跟老板是朋友,他隔着人群跟紧张忙碌的年轻人打了个招呼,不一会儿就拿过来一份颜色鲜亮的粿条汤,加了鸭丝和鸭血。这汤清甜可口,粿条滑嫩,而用鸭肉作料是槟城特色。

阿玮说他已经吃过早餐了,但每次到这个热闹无比的七条路巴刹,受气氛感召也会坐下来。“你看,一坐下来,就有人问你想喝什么。咱们坐这片区域和另一片,就分属不同的饮料档口,你在这家点了喝的,结果拿着吃喝跑去坐另一片桌子,人家老板就会不高兴。”阿玮点的是无糖咖啡,“这是马来西亚文化的一部分啦”。小贩的天堂1在槟城寻访美食,重点就在小摊小贩、小吃小喝上,咖啡店因此是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光顾的地方。从阿玮那里获知原委后,我从此变得很干脆,每回都是熟稔地抛出“我要豆蔻水”,外来游客的生涩感从此抛在脑后。

不过也有很难接受的东西。假如你像我一样,早在上一轮中国精品咖啡浪潮中受过熏陶,习惯了中烘甚至浅烘的咖啡,点美式的时候都要问一句“咖啡豆能选吗”,那么十有八九,你是喝不惯马来西亚本土的咖啡的。这种咖啡在炒制过程中加入牛油和糖,怡保人称之为“白咖啡”,即便点单的时候你要求一杯“kopi o”(o表示什么都不加,是马来西亚华人口中的“黑咖啡”),你也会受不了那种摆脱不掉的甜味。

不管怎么样,这里的饮料甜度是远远超越中国的,我是在试过各种后缀的“kopi”之后,决心再也不点咖啡,只喝豆蔻水。

当然,单就饮料本身,豆蔻水绝不仅仅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是在浮罗山背的南金咖啡店真正领略到豆蔻水的好。店主尤老板给我展示了他制作的两种豆蔻水,一红一白。豆蔻果实原本是白的,用它直接榨汁,得到的就是白豆蔻水。新鲜豆蔻果的涩感主要来自果皮,但熬制豆蔻水又通常不去皮,为什么?店主说“原因很简单啊,因为削皮的工作量太大,不如加入酸梅调味。这样制作的饮料涩感还是会有的啦”,但经由酸梅调教已经变得很好入口。加入冰糖熬煮,得到的豆蔻糖浆就是红的。比起来,我更喜欢白豆蔻水,它非常适合炎热的马来西亚。

假如你能在槟城的咖啡店里点到一杯可心的饮料,并且姿态从容,某种程度上,你就掌握了马来西亚餐饮文化的精髓。小贩的天堂2槟城人爱吃的叻沙主要是亚参叻沙(asam laksa),“asam”翻译成中文是罗望子,也被叫作酸角。这个东西我夏天在海南万宁兴隆的一位老太太那里见过,是个豆荚状的果实,酸极了。她听说我食欲不振,就从柜子里拿出腌制的罗望子泡水给我喝,过后还打包了一袋让我装走。我带回北京后,一次都没煮过,但每次打开冰箱看到它,都口齿生津——我这食欲不振的毛病,光是看看罗望子就治好了。

不过到了槟城,我才知道他们说的asam——翻译过来虽然也叫罗望子——却是另一种东西。它的果实成熟的时候是金黄色,苹果般大小,通常都得切片暴晒后使用。阿娟熬制亚参酱用的就是这种亚参果片,她从厨房里拿出两片递到我手里——这可能是我闻过的最酸的东西,光从这一点你几乎可以预判,亚参叻沙的口感绝对不会太温和。等我尝一口,它整体的口感是酸酸甜甜,但都蛮挑战味蕾,以前没见识过这类的香料。

阿娟说别人的亚参酱有用马鲛鱼或鲭鱼(本地人叫它kampong鱼)制作汤底的,但她用的是沙丁鱼,她强调必须得是新鲜的,因为罐头沙丁鱼已经调过味。她使用香料一丝不苟,而且比例固定,包括但不限于姜花、南姜、香茅、红葱头、辣椒、叻沙叶(Daun Kesum)和峇拉煎(Belacan,也称虾酱)等。其中南姜最难处理,这个东西很硬,而且表面不完整,去皮很麻烦,还要先切成丝再用搅拌机,不然很难搅碎。实际上,上述每一样配料都得搅碎,之后再用沙丁鱼末熬煮两个钟头。

阿娟的手艺是从她妈妈那里学来,而她妈妈则是从一位婆婆那里学得,婆婆认了阿娟妈妈作干女儿后,正式将手艺传授。婆婆自己也有小孩,“但是都读书读得比较高,没人要接她的档口”,而阿娟妈妈从1996年接手过来做了,两年后搬到现在的位置,并以过去的地点命名为“湾岛头叻沙”,现在是阿娟和她姐姐阿珊在做。小贩的天堂3“其实我妈妈才是老板,因为最辛苦的活儿都是她在家里做好”,姐妹俩上午9点钟出门,10点开档,妈妈虽然在家,但一早就起来熬汤了,下午还要去菜市场买配料,切切弄弄是最费工夫的。除了使用新鲜沙丁鱼,他们的另一个秘诀是,头天下午熬好酱,静置一夜,第二天那个浓缩汤底是最入味状态最好的时候。

“你要先喝一口汤”,阿娟将一碗叻沙端到我面前,上面还点缀了粉红色碎末——这是姜花,熬煮配料表里也有它,一种粉红色火炬状的大块头花,花瓣收束,足有拳头那么大。汤底因为有黄姜呈黄色,加入白色的米粉煮,叻沙叶是绿色的,总体缤纷好看。而它在口感上对我造成的冲击更大,即便我已经做好一些异域香料的心理建设,还是想不到亚参叻沙的冲击感是如此强烈。阿娟告诉我,她们做的叻沙其实已经算是酸偏甜的,算是所有叻沙里相对柔和的一款了。

槟城人还喜欢配春卷,春卷是素的,用沙葛作馅儿,说起来也是配角,或者担心吃不饱的可以来一份,但叻沙汤才是绝对的主角。

后来我又见了阿娟两次,第二次是那天上午她跟阿玮一起到酒店接我去七条路巴刹——对了,阿娟大名李依娟,她与阿玮是夫妻俩,俩人都是小贩,但不一起做,而是从各自的父母辈手里继承到一门手艺,年纪轻轻就走上了小贩之路。别看年轻,到2025年,阿娟就从业满20年了。

李依娟和吴钊玮是在理发学院上学时认识的。最初也是她妈妈想让她学习一技之长,做了三年理发师。阿娟跟她妈妈说,想去档口帮忙,其实她从小就在家里帮妈妈备料了,这个工作她既熟悉又喜欢,但她妈妈说,“你会累死”,不仅不同意,还提议出钱给她和阿玮开一间理发店。阿娟最后说服妈妈的理由是,自己胃不好,理发这个行业经常没法按点吃饭。2005年,阿娟正式辞掉理发店工作,开始帮妈妈做。

很多朋友还觉得稀奇,衣着光鲜的美发师不做,要去做汗流浃背、满脸油汪汪的小贩,但她反而在这一行找到生活的掌控感,凌晨4点钟起床备料、9点吃中饭、下午2点吃晚饭、晚上8点上床睡觉的规律生活,有吸引力,而且跟着妈妈一起做活儿,这让她很有安全感。

阿娟回去做小贩,这倒好,阿玮也回去接他父亲的班。他们家的万煎糕是从他爷爷手里做起来的,这个东西在槟城相对少见,不像叻沙或炒粿条那样满街都是。万煎糕的演变,最早是来自印度小吃,它原来的名字叫作“appam”,后来被娘惹本土化,变成一个蛋饼的形式。过去外脆内软,叫作“糕”倒是可以,我看阿玮现在制作出来的版本,面糊变稀,已经演化为脆脆的薄饼。饼是其次,重点在料,可以简单地加花生红糖,也可以贪婪地加得满满当当,烤成之后对折,还可以一切为二。对槟城人来说,这就是一个上好的下午茶甜点。

我们站在档口处跟阿玮聊了半小时,这中间客人没断过,他定制了一个可放置八个小圆锅的炉架,一个燃气筒管所有的炉子,所以其实这八个炉子是一直不灭的。别看万煎糕制作简单,忙起来的时候阿玮双手飞舞,一刻不停:这锅加面糊,那锅要加玉米;这口锅空着要架起来,那口锅虽然空着但要预备下一单立刻到来,于是往锅里加水降温。总归是注意力相当集中,一刻不停。小贩的天堂4花生和玉米,是老一辈华人的童年回忆;年轻人则要吃得“轻佻”一些,香蕉和椰丝(椰丝总是最早卖光的),甚至还增加了咸的版本,可以加火腿、蛋、吞拿鱼、香肠,立时就是一个三明治。甚至,榴莲季,阿玮也顺应潮流,允许年轻人脑洞大开做成榴莲万煎糕,不过这种时候,其他任何配料都得靠边站了,榴莲就是这个气势,在风味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万煎糕可甜可咸,包容性极强,足见槟城华人的智慧。小贩大家庭

还在北京时,我就跟阿玮通过一次电话,介绍人叶荣生跟阿玮结识的契机是新加坡的一个美食博览会,两家档口挨着。阿玮只通过一个电话,就让我感受到了热情与周全,这是我出发之前两眼一抹黑时的定心丸。实际上,真正去他的档口,一直要等到离开槟城前的倒数第二天。见我的第一句话是“终于来了”,好像有一点点幽怨,但更多是调笑,他想不到我一个外来客能把行程排得这么满,跟他约的时间改了又改。同时又很能理解,他说槟城人是很悠闲的,华人比起马来人和印度人已经算相当勤勉,但是因为整个马来西亚各民族融合,各个文化的节日都要照顾到,所以他们的节假日多得数不清。但他交游广阔,同样见过我们这些北上广深打工人的工作节奏,所以对我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这种包容还包括在冬至当天,我发信息问他,晚上九十点钟,是否方便去他们家给他们的大家庭拍张合影。十分钟后他就回复“可以来”,这可是17口人的大家庭,对于拍一张大概率要上杂志的合影,没有一人反对。我与摄影师老于都感到意外又惊喜。

一进到他们家里,阿娟把所有人介绍一遍,直到我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差点忘记,这位是我爸爸”。老人家拄着拐杖,安静坐在沙发边上的矮凳上,不言语,只是看着一大家人微笑。但妈妈穿着鲜亮的宝蓝色上衣,一看就是一家之主。

这间只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小客厅的房子里,有两个大冰箱和一个冰柜,厨房空间也不大,不足以完成那些烦琐的备料。阿娟见我好奇,领我参观备料间。原来是在房子左右两侧的空地,她妈妈在一侧炸春卷,存放拉丁鱼的冰柜在另一侧。毕竟是十口人生活的大家庭,里里外外塞满了东西,阿娟说,这片区域过段时间就要拆了,分给他们的是一间公寓。可公寓怎么存得下他们做小贩需要的这些层层叠叠的东西呢,他们决定再找一处类似的房子租下去,因为他们十口人依然不想分开住,“妈妈什么都包,甚至包带小孩”。

父母住一间卧室,阿娟夫妻俩和两个小孩住一间,阿珊夫妻俩和两个小孩占据另一间,“一个卫生间每天早上十口人报数排号,小孩子都懂得说,‘我今天要洗头,我排最后’”。

有意思的是,阿玮作为一个男生,带着两个小孩跟老婆住在丈母娘的屋檐下。阿玮见我居然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一点,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但阿娟立刻帮他解围,“一个男生住在丈母娘家,真是超好命。比如洗衣服,我妈妈洗,我负责晒,我姐姐负责收,他什么都不用干。他很享受的,有时间在外面寺庙做义工、交朋友。”阿玮接话说:“是超好命——然后我的工作是换灯泡。”小贩的天堂5很难想象城市里能生活如此亲密无间的一家人。阿娟说之前她姐姐也有想过要搬出去,已经买好了房子,但是她们两个一起做“湾岛头”,肯定住在一起更方便。一家人早就形成默契的分工,早上起来,阿娟一边熬汤,一边切葱。妈妈一边炸春卷,一边切各种香料。姐姐阿珊负责开车送三个孩子上学,最大的那个孩子已经成年,他就负责自己驾车。

因为是冬至,这天17口人来得很全,非常住的七口人包括大姐一家四口和大哥一家三口。大姐是老师,大哥从小最会念书。槟城除了旅游业有名,还被称为“东南亚硅谷”,上世纪70年代引进的大型国际半导体企业发展良好,大哥毕业后就进入其中一家做工程师。回想去年冬天,我们年货刊的主题是“家宴”,采访中我们发现,要找到一个其乐融融又守住传统年节饮食风俗的家庭,在今天的中国,并不容易。而在阿娟家里,他们几乎每个月都能聚起来这样十六七个人。

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代表了许多华人移民家庭的后代,依然勤勉,脚踏实地,井井有条。这无疑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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