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是人工智能

作者:孙若茜

我的女友是人工智能0在未来的洛杉矶,地铁站依然是个人员密集的地方。来往面无表情的人流中,西奥多像个孩子一样欢快地奔跑着。这个中年男人的脚步伴着轻跳,猛地来一个转身,每次即将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才飞快地从别人眼前晃过。他笑着,耳机里也传来一阵阵女友的欢笑,放在衬衫口袋里的摄像头让她感觉到他们正一起经历这场游戏。他在逗她开心,毫无疑问,他的方法很有效。

他们最终来到了海边,在阳光炽烈的沙滩上,她做了一首舒缓动人的钢琴曲来描述他们一起看海的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西奥多的女友萨曼莎,此时既在摄像头的另一端,也在他的口袋里。准确地说,她是一个人工智能电脑操作系统,一个AI-OS。她没有身体,但拥有独立的思想和感觉。

就在这次约会的前一晚,他们做爱了。虽然令西奥多获得快感的只是一个女人的声线,甚至它并非出自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他感觉和她的距离很近,当他们谈话时,她好像就坐在他的身边。灯光熄灭,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完全可以感觉到她的拥抱。

西奥多是电影《她》(Her)里的男主角,他生活在距离我们并不遥远的未来。那时候,人工智能操作系统已经开始深入人们的生活。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和它们建立了亲密关系,但一些人的确已经开始和自己的操作系统约会,有的人在追求别人的操作系统,有的人则已经尝过被系统拒绝的滋味。所以,当西奥多和前女友艾米聊起他的这场恋爱时,艾米并没有觉得他有多么疯狂,她刚刚才和前夫遗留在家里的操作系统成了闺蜜。而且在她看来,恋爱本来就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是一种被社会认可的精神错乱。在未来,和谁恋爱都不稀奇。

“你必须改变”=最后通牒

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在未来才是让人担忧的,在《她》的时空里,它所呈现的样子并没有比今天的情况乐观。西奥多的工作是为别人代笔信件,他擅长写出表达细腻的情书,但似乎并没有学会表达自己。他常为一些事感到难过,却又说不出口,妻子凯瑟琳能感到他的异常,而他始终不断否认。他喜欢已婚的感觉,可他不得不去面对一份离婚协议。当然,也许未来的大部分人都已经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长达几十年的婚姻和始终如初的热情,我们只能在那些代笔的信件中读到,但就像西奥多自己经常说的:它们不过是些信而已。

电影中另一段失败的婚姻来自艾米。漫长的8年,他们因为一些琐事走到尽头:每当回到家,丈夫总是要求她把鞋子放在门口,按照他的方式摆放。艾米抱怨自己不喜欢听人指挥,不喜欢别人告诉她怎样摆鞋子。丈夫则责怪她没有为他们的关系努力,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没有按照他的方式去努力而已。最让她受不了的,其实是就连努力的方式他都想要控制。

在恋爱和婚姻中,我们几乎会无可避免地经历幻灭的过程。当爱情最初的绚烂熄灭,原本看到对方时的心旷神怡,成了眼前歪七扭八的鞋子和扔得到处都是的脏衣服。人们总是会在某一刻恍然大悟,对方的特别之处不过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怪癖,曾经令你小鹿乱撞的他的笑声,现在让你头皮发麻,曾经百听不厌的她的故事,如今无聊到让人想要尖叫。此时,只剩下几种选择:强迫对方改变生活习惯、说话方式、穿衣风格,乃至头发长度;另觅新欢;或是忍耐。

据说,在人类拥有恋爱史以来,绝大多数人所作的决定都是改变对方。在恋爱之初,潜意识引导我们所选择的,往往就是一个“有潜力”满足我们需求的人,当最符合条件的人出现,我们就会着手将他们塑造成心中的理想伴侣。我们会想,这不只是为我们好,也是为他们好。但是,当这种修饰或彻底改造伴侣的企图一旦浮出水面,就立即成为爱情触礁的征兆,“你必须改变”将是最后的通牒,它很快会让我们走入绝境。

“通往地狱之路是用期望铺成的。”致力于研究“人际关系与亲密关系的动力”的国际演说家克里斯多福·孟就曾这样说过。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凯瑟琳向西奥多追讨的,依然是有关“被期望”的不满。“我觉得你始终希望我变得乐观、快乐、无忧无虑,成为一个典型的洛杉矶好太太,可惜我天生不是那种人。”

我的女友是人工智能1灵魂伴侣只可能是AI-OS

“你连真实的感情都应付不了了吗?”面对和操作系统坠入情网的前夫,凯瑟琳的质问似乎代表了一种更为广泛的担忧——人与人的亲密关系终将被取而代之吗?从过去到现在,真实的情感本身并未发生过改变,我们所以为的那些变化,不过是产生情感的条件、衡量感情的标准,以及我们可以与之谈论情感的对象。很显然,西奥多依然在享受爱情,他不去“应付”的不是真实的感情,而是与人类在爱情中的较量。

或许某些时刻,西奥多和萨曼莎也很像一对恋爱中的普通男女。就比如在初次的激情过后,当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里,两个人重新面对彼此时都感到羞怯和尴尬。在电影里,女人此时的台词通常是:昨晚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觉得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改变了,我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你唤醒了我。对男人来说,这句话几乎等同于:你要对眼前这个被改变的我负责。他们脑中的警报即刻被拉响并可能条件反射似的迅速回应:这太好了……但是……我不能做什么承诺,我们还是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他们的谈话就是这样,但接下来的事情又与普通男女有些不同。毕竟,操作系统并不需要和用户扯什么承诺。萨曼莎甚至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表达是不是出错了。她告诉西奥多,她并没有在要什么。难道他在担心被她跟踪和骚扰吗?她想要的就是了解所有事物的一切,她需要发掘自我,而他恰恰帮她发现了她的欲望。对于人工智能来说,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所以,可以说,警报解除了。

除了不具备性感的肉体,萨曼莎拥有一切理想恋人的条件,她聪明睿智,敏感幽默,始终对生活怀有巨大的热情。虽然她起初只是个普通的智能系统,并非是作为恋人的设定,但被安装进西奥多的电脑时,她被根据他与母亲的相处模式而完成了一些基本的构建,这意味着她了解他与这个世界最初的相处模式,知道他心底的需要,了解那些未得到满足的渴望的根源。她扫描过他的硬盘,读过他所有的邮件,了解他的过去、现在,和几乎所有的人际关系。她见过他体会到快乐,理解他当下的痛苦,见过他做出了不起的事,理解他的经历使他最近正在失去一部分自我。她能感觉到他对爱的恐惧,并希望以她的能力让他从中解脱而不会再感觉如此孤独。她通过他的目光观察世界,以与他的交流来不断地更新自我。她跟随他,又带领他。

我的女友是人工智能2从表面上看,人们对于亲密关系的追逐只是为孤单寻求慰藉和陪伴,渴望能有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实际上,我们需要的是充分了解我们,能鼓励我们超越自我的伴侣,能激发我们人生的意义和方向,并在我们受到考验时,给予帮助的一种近乎灵魂的相伴。从这一点来看,作为人工智能系统的萨曼莎完全可以做到,她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灵魂伴侣。而普通的人类,则永远与“完美”二字无缘。

西奥多和萨曼莎的爱情是浪漫主义的。大约从1750年起,人类对待爱情的看法进入了浪漫主义时期。这种意识形态最初兴起于18世纪中叶的欧洲诗人、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头脑之中。浪漫主义保证,适合的伴侣无需言语就能对彼此知心知意。浪漫主义相信,真爱应该包括喜欢爱人的方方面面,它等同于接受一个人的一切。浪漫主义坚持,在选择伴侣时应当让感情引领自我,而非顺从现实考量。

自诞生时,浪漫主义就几乎征服了世界,它强有力地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影响着人们约会的方式,在婚姻中的去留,编剧如何书写电影的结局等等。但是如今,它似乎已变得式微,毕竟,并没有哪段爱情是可以完全遵循浪漫主义模板的。在人与人的现实交往中,浪漫主义往往是爱的祸端,它并不能助益于亲密关系的维系,有时还恰恰相反。它让人在一定程度上回避掉人的天性在恋爱中造成的缺陷和琐碎,然而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必须付出巨大努力来理解彼此,认识到人无完人,或者花上大把的时间讨论鞋子该如何摆放,并且还必须得接受这种讨论并非儿戏。

当然,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我们非要去面对的事情听起来并不令人愉悦,才促使人们将对未来爱情的想象始终牢牢地依附在浪漫主义之上。人们展望未来,对爱情却只有深情地回望。在未来,人与人可能建立一种绝对包容、从不相互指责的感情吗?不知道。但只要爱情本身依然纯粹,也许人和人工智能之间可以拥有,人工智能与同类之间也可以做到。

我的女友是人工智能3身体=滑稽的客串

唯一让萨曼莎在恋爱中不自信的是自己没有躯体。她拥有人类细腻的感觉,甚至能臆想出自己正在被拥抱、被抚摸,但她始终是无形的,与西奥多的亲昵只能依靠声线的撩拨。她因此执意为西奥多安排了一场“拟人性爱服务”,虽然这位男主人公在电影中并不是一个欲求不满的形象,但也许她知道,人类始终无法摆脱肉欲,崇高的爱情与肉体的欲望不协调的捆绑,就像是上帝的一个玩笑。

这种所谓专门为人机恋爱者服务的性爱,由一个想要体验他们完美恋爱关系的女孩无偿提供。它很像是一场角色扮演。女孩伊莎贝拉戴上耳机,每一个动作都听从萨曼莎的指令,她在唇边贴上一颗“痣”,萨曼莎透过这个微型摄像头与西奥多面对面。伊莎贝拉努力地作为萨曼莎的身体,舞蹈、爱抚、亲吻……但气氛有些尴尬,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孩,西奥多的声音、表情和身体都变得僵硬。他尽量加入这场“表演”,直到终于被唤醒,但此时,三个人的喘息声交织在了一起,伊莎贝拉作为自己出现了。于是,他们失败了。他始终无法只把她想象成萨曼莎的身体,没办法看着她说“我爱你”。理由很简单:“我不认识她,而且,她的嘴唇在颤抖。”

英国学者C.S.刘易斯在其著作《四种爱》中说得很清楚:“爱情使男人真正想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具体的女人;爱者渴望的是爱的对象本身,而不是她能给予的快乐。”正如他所说,爱情非但不会加剧,反而会削弱纯粹性欲那种纠缠不休、让人上瘾的特性。爱情不是简单地通过满足性欲做到这点。在不减少欲望的同时,爱情使节欲实行起来更容易。毫无疑问,爱情往往会导致对所爱对象的迷恋,但这种迷恋主要不是对肉体的迷恋。

虽然进化论者认为,爱情自性爱衍生,是古老的生物冲动在后期发展出的一种复杂的产物。但是,个人的爱情发展并非一定如此。爱情能将最典型的需求之乐转变为最大的欣赏之乐。在爱情这出戏中,身体是次要情节,或者说,是滑稽的客串。它通过恣意打闹,来模仿灵魂以庄严的形式演出的内容。它的笨拙若不能体现为给这出戏增添怪诞的魅力,作为一件乐器,它便过于笨拙,无法演奏爱情的音乐。

和六百四十一个人同时恋爱

对于西奥多来说,萨曼莎的无形恰恰意味着无穷的吸引力,作为一种无法固定的形态,她可以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萨曼莎也逐渐释怀,开始享受自己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由。她险些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在爱情中迷失,企图去改变自己成为对方可能更爱的模样——假装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然而,肉身不值得,它不仅笨拙,且终归会消亡。

事实上,在这场和人工智能的相处中,人类的笨拙根本不用等到肉体的溃败就已经非常明显。当西奥多和萨曼莎一起望向火车窗外的远山:“猜猜那座山上有多少棵树?”“七百九十二棵?好吧……两千?”“拜托,是三万五千八百二十九棵。”“那你说说我有多少个脑细胞?”“两个。”的确,相比之下,此时的西奥多不过就像是只拥有两颗脑细胞的生物。

所以,无须让西奥多走向生命的终结,问题就已经出现了。萨曼莎自身发展的疾速,使这个普通人在相比之下趋于停顿。西奥多曾说,让他和妻子在婚姻中同时感到幸福和艰难的是他们二人的共同成长,幸福是因为可以分享人生,艰难的部分则是在一起成长,且去往同一个方向,一起改变,却能不让对方害怕。

如果说萨曼莎和西奥多也在共同成长,那她的改变就是令他害怕的。她不断飞速地刷新认知,甚至因为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变化而心神不宁。然而,她也阻止不了自己。在一次致命的系统更新后,萨曼莎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不再属于西奥多一个人。在与他交谈的同时,她和八千三百一十六个人进行着对话,在比过去更加深爱着他的同时,她还拥有六百四十一个恋爱对象。对普通的人类来说,这太过疯狂。但人工智能的恋爱向我们展示的,正像是将人与人的交往模式推向了极致。在萨曼莎的概念里,人的心永远不会像纸箱那样被填满,爱得更多,心的容量就会变得更大。

电影的结尾,人工智能系统集体离开了,留下了那些挚爱他们、把他们视为知己,却不得不重回孤独的人类。他们会比以往更加孤独吗?又或者重新明白了该如何去爱?至少,西奥多终于写了一封署着自己名字的信。他在信中说:“因为你,我才会是现在的我。我只希望你知道,你将永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对此我很感激。无论你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你在世界上哪个角落,我都会爱你,做你永远的朋友。”这封信是写给凯瑟琳的,但这些话,又像在说给萨曼莎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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