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倒转，我们能修补爱情吗?

文/lafuenty

如果回到分岔路口

“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

这是一句怨侣常用的烂俗台词。在单向行驶的现实时空中，这个问题基本上等于发牢骚。发问者心知肚明，即使真的有答案，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该死的时候”。

在2018年的黑马美剧《平行宇宙》（Counterpart）中，一脸冷峻的女间谍对同样冷漠的特工前夫问出这句话时，却真真切切红了眼眶。

《平行宇宙》被好莱坞的影评家定义为一部“低调神秘”的神剧。2018年初第一季播出后烂番茄新鲜度达100%，年底开播的第二季烂番茄爆米花指数直达94%。一部冷战风、间谍战外壳，几乎没有酷炫视觉特效的科幻剧，口碑热度双收，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那个永远让人心痒的主题——平行时空，即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它用平行时空的科幻“老瓶”，装了一连串形而上的哲学话题：人的本性、身份认同，以及与之相关的情感抉择。

《平行宇宙》的故事开门见山。“冷战”期间，因为科学家的一次失误，世界被复制出了一个“副本”，两个世界（分别用Alpha和Prime指代）由一条地下通道连接。主角霍华德·希尔克供职的部门负责守护这条通道，并维护两个世界间的有限交流。

凭《爆裂鼓手》摘得2015年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的J.K.西蒙斯一人分饰两角，扮演了身处平行世界的两个霍华德·希尔克。30年过去，两个原本相同的霍华德已经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径。正版霍华德窝窝囊囊地在底层的“界面部”当着基层职员，每天对照着暗语词典翻译不明所以的机密文件，甚至不知道平行世界的存在。副本霍华德成为情报机关“二局”的高级特工，因为发现己方的恐怖组织Indigo渗透进了另一侧并在谋划政变，而秘密来到正本世界，主动要求与另一个自己见面。

片头的棋盘隐喻了这部剧的中心线索，一个黑色的棋子分裂为两个，棋盘被分割为两半，盘布出截然不同甚至对立的棋局。两个世界的张力就在这些“分歧点”之间拉扯出来。

两人娶了同一个英国女人，艾米丽·伯顿。正版霍华德与妻子多年如一日地恩爱，过着平凡安稳的夫妻生活，直到一个半月前妻子横遭车祸，昏迷不醒。他每天晚上7点带着新鲜花束去医院探视她，坐在床前给她念里尔克或者华兹华斯的诗歌，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一直是穿梭于两个世界间的间谍，且与另一个霍华德长年通信往来，是剧中对恐怖组织Indigo最为了解的人之一。

副本霍华德告诉另一个自己：“我的艾米丽已经死了。”事实是在副本世界中，霍华德早早发现了艾米丽的真实身份，和妻子早已形同陌路。两人供职于不同的情报部门，跟随各自的线报追查Indigo的下落，最后在副本世界派驻正本世界的“使馆”中有了一次尴尬的会面。

在关于情报问题的短暂争执过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副本艾米丽走到窗前，望着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突然红着眼睛轻声问出了开头那个问题：“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霍华德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她接着问：“这个世界的我们还在一起吗？”霍华德仍一言不发，艾米丽流泪了：“我们幸福吗？”

演莎剧出身的奥利维亚·威廉姆斯具有一种冷峻气质，完美贴合副本艾米丽这个“坚硬”的女性角色。她梳着紧贴头皮的发髻，穿着黑西裤、衬衫和笔挺的风衣，不加修饰的面部纹路勾勒出肃穆的肌肉表情，活像历史剧里的冷面女官。但在与已是路人的前夫短暂相处的几分钟里，第一次亲身来到另一个世界的她却暴露出了自己的脆弱。

在霍华德的沉默中，她下了一个主观判断：这个世界的霍华德和艾米丽在某些关键的岔路口选择了另一条路，因此他们依然幸福。

这也是时空旅行者共有的心结。没有人拥有完美人生，在面对糟糕的当下时，他们总会将其归因于过去的失误，从而相信一旦自己能回到过去改变某些决定性时刻，故事就会有个好结局。

剧中几乎没有一对健康的夫妻，他们的关系常与欺瞒、病态和懊悔联系在一起。矛盾重重的夫妻生活画面让这部科幻谍战剧有时看起来像是情感诊疗室，那些最为细致的特写镜头对准的不是时空隧道，而是穿行其中的一张张挣扎的面庞。

主创贾斯汀·马克斯有意在拍摄时空隧道时撤出了灯光，只留下黑洞洞的空间，提供一种模糊的想象。但在刻画这些失败的情感关系时，他从不吝于将镜头对到毛孔上，将他们的矛盾、愤恨、懊悔、憎恶和虚无的希望放大了看。

《纽约时报》在采访马克斯时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一部关于婚姻的电视剧。在写到剧中的夫妻关系时，编剧室的氛围是不是有时候会跟个婚姻诊疗所一样？

马克斯兴奋地说：“我们整部剧都在做（婚姻）诊疗！我们将大把时间花在讨论身份认同和亲密关系的问题上。”他甚至告诉记者，编剧组中有一对真正的夫妻，他们之间的互动也潜移默化地对编剧组产生了影响：“在需要所有人变得坦诚和脆弱的时候，他们能将我们都带进一种亲密的氛围。”他希望在故事中“创造一种更为人性化，更为真诚的婚姻”。

平行宇宙与婚姻诊疗，这似乎是一种不错的设想。假如未来人类真能利用时光机器回到过去或进入平行宇宙，像游戏里一样开启一条新的故事线，那么婚姻咨询将成为一种纯粹的技术作业——只要找到关系破裂的关键性瞬间，开动机器，把出了问题的伴侣送回去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能包治百病。

事实当真如此简单吗？

命定理论：没有更好的爱情决策

2009年6月28日，著名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举办了一场“时空旅行者”派对。事后发布的照片上，霍金独自坐在轮椅中，头顶上挂着“欢迎时间旅行者”的横幅，屋里漂浮着彩色气球、桌上放满香槟和烤面包，充满节日气氛。为了保证来自未来的客人能接到邀请，他在派对结束后才寄出请柬，但最终无人赴宴。

霍金在谈到这个实验时遗憾地表示：“我还希望至少未来的‘环球小姐’能出现在门口呢。这个实验为什么不起作用？其中原因可能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回到过去会存在悖论。”根据目前学界的普遍共识，人类回到过去的难度要远远大于前往未来。回到过去的行为不仅面临着巨大的技术障碍和成本，还违背了宇宙的基本因果关系，如果让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强行发生，就会产生一系列悖论，宇宙将陷入混乱乃至毁灭。因此面对空荡荡的派对，霍金幽默地说：“恐龙狩猎者们该失望了，而史学家们则松了一口气。”

有两种理论能够给予时光倒流的想象一点合理化空间，让人们继续做回到过去的美梦。第一种就是平行宇宙理论，即存在无数个并行的时空，假如有人回到过去，他的行为及后果是在一个新时空中发生，并不影响旧有时空的既定运转。

但新宇宙就等于更好的宇宙吗？《平行宇宙》的主人公们在爱情中左右不是人的尴尬处境，告诉我们即使人生能够跟打游戏一样重开一条故事线，注定破裂的感情还是无法修补。至少第二季播到第五集，作为完美夫妻范本的正版霍华德和艾米丽的人设已经各自崩塌。困在对方世界的两个霍华德都开始不自觉地占有对方的生活，这正说明，他们都觉得对方的日子比自己的更好过。

编剧们层层揭开了霍华德和艾米丽感情生活中的重大分歧点：结婚时选择办婚礼还是私奔，霍华德选择不深究艾米丽的身份还是发现妻子的身份后闹翻脸，两人的女儿是流产还是出生。

但那些看似加分的选项并没有带来更好的结果。副本世界的霍华德妻女双全，还把家庭关系弄得支离破碎。婚姻得到父亲祝福、包容妻子一切谎言的正版霍华德，在第二季中与副本艾米丽逐渐亲近，而对于另一个世界带着秘密成为植物人的妻子，他反而是越来越感到陌生与恐惧，甚至忘了问起她是否苏醒。

另一种能够让回到过去的想象成立的学说，是苏联科学家在上世纪80年代提出的“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其基本内核是“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改变过的最终结局”。即使有人回到过去改变了历史，其行为结果也会被神秘的物理力量自动抵消，以维持原有历史轨迹。

大多数回到过去拯救世界的故事，如《12只猴子》《蝴蝶效应》《时空恋旅人》，甚至刚刚出炉的《高玩救未来》（Future Man）第二季，都遵循了这个法则。时间旅行者自作聪明地力挽狂澜，只会一次次弄巧成拙，甚至造成更大的灾难。

经典时空穿梭剧《求婚大作战》将这种无奈的自洽性原则演绎到了极致。苦尽甘来的结局赚足了少男少女的眼泪，背后却隐藏了“无力回天”四个大字。

岩濑健暗恋青梅竹马的吉田礼多年，却一直没能表白。故事开篇，满怀懊恼的阿健正在参加小礼和他们中学实习老师多田哲也的婚礼。观看新人纪念照片时，一个妖精出现了，自称能帮他回到那些照片上的时刻，这样也许他就有机会追到小礼。

在短短11集的剧情中，岩濑健一次次回到那些“重要时刻”，却一次次错失告白的机会，每次都改变了一点什么，却很难彻底扭转感情走向。

回到棒球大赛的那天，他还是输掉了比赛，虽然对小礼说出自己是为了她才加入棒球部，小礼也只是破涕为笑，并没领会到他的心意；回到小礼为他策划生日会的那天，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告白，结果写在黑板上的告白被老师擦掉了；回到实习老师哲也来到班上的那天，阿健本来很高兴小礼不喜欢哲也，最终还是心软地帮助哲也和大家打成一片，这也成为后来小礼与哲也爱情的起点……

最后一次回到婚礼上，新郎还是哲也。无论妖精给阿健多少次机会，即使阿健在神坛前说出了那句“我喜欢你”，小礼还是和哲也宣誓了。编剧在最后几分钟强行扭转了结局，小礼在行礼时流下了泪水，追上了已经决定离开的阿健。

除去这个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浪漫主义结局，整部剧完美吻合了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的逻辑。我们可以将此看作是神秘力量的恶作剧，是宇宙精密规则的必然安排，但这也是一个“我之所以为我”的问题。

阿健获得了十来次重返过去的机会，却始终无法违背自己的本性做出另一种选择。连一个简单的告白动作，都会因为善良、软弱、同情、体谅他人，而一次次放弃。明知道只要说出那句话就能扭转乾坤，他还是有意无意地选择做自己。

就像两个霍华德和两个艾米丽。即使正版霍华德反复强调自己与那个冷血的混蛋副本完全不同，但在听到自己的妻子为了隐瞒身份阻止自己升职的录音后，他还是忍不住极度失望，发出质问。副本艾米丽试图为另一个自己辩解，正版霍华德则斩钉截铁地对她说，假如自己知道了真相也不会离开，“爱一个人就是包容她的一切谎言”。

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假设。第二季中，霍华德终于也杀了人，他正在一步步接近另一个自己。即使他坚持做原来那个包容一切的丈夫，与车祸后醒来的妻子重逢，两人还能怀抱被撕开的真面目，回到过去的生活吗？

相比之下，《求婚大作战》偶像剧式的美好结局看起来反而更可信一些。小礼最终改变自己的选择，要归功于阿健那种愚蠢的固执。她最终逃婚去追赶的，仍然是穿越时光之前那个笨拙的阿健。从这个意义上讲，可能一切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而那些屡战屡败的穿越者，则无意中违背了感情中最根本的坦诚原则。两人中的一方凭着自己掌握的“未来情报”，作为“先知”以完全理性的计算来安排自己、安排爱情，如此建立的感情还真挚或正确吗？他们爱上的还是原来的对方吗？

我更喜欢“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那个浪漫的别名，“命定理论”。在宇宙物理法则内，人的每一个决定及其结果都已经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修改，总有神秘力量让故事走向唯一的结局，无论是好是坏。这或许是件好事。

也许我们要感谢宿命

加拿大籍印度裔作家罗因盾·米斯蒂的小说《微妙的平衡》中，无力改变自身命运的皮草匠欧姆说：“如果时间是一卷布，我真的想把里面烂了的部分都裁掉。把那些可怕的夜晚剪去，将美好的部分缝在一起，让时间变得可以承受。然后我会将它当作大衣穿在身上，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观众之所以沉迷于不可能发生的时空旅行故事，就是因为它们提供了这样一种修补过去的可能性。然而生活的华服总是布满虱子，无论如何裁剪缝补，总会留下伤痕和洞窟。

在科学家们论证了时光旅行的种种悖论之后，上世纪科幻电影中各种用铁头套、太空舱或者倒转时钟回到过去的把戏如今已经鲜少出现。但还有另一种特殊的时空旅行者继承了时空掉转、爱情永生的浪漫想象。他们是《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中的亨利，《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本杰明·巴顿，或者《明日的我与昨日的你约会》中的福寿爱美。因为天生具有时间错位的体质，他们成为了被动的时空旅行者。

2017年日本电影《明日的我与昨日的你约会》的大卖，证明时空旅行想象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故事开头，20岁的美术生南山高寿在电车里与20岁的福寿爱美一见钟情。在笨拙的自我介绍之后，他们约定明天再见。本该是情愫萌生的美好场景，爱美回过头却流泪了。

在后来一个月的交往中，高寿发现爱美经常在莫名的时间节点流泪，比如两人第一次改称对方的名字，第一次表白，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爱美有12点回家的门禁，而且还时不时预知将来要发生的事情，比如知道第二天见面的地点，说得出没见过面的同学的名字，日记本里记录着未来的约会细节。

故事架构了两个时间轴相向而行的平行世界，每过5年两个世界就会交汇一次，其间爱美世界的人能够来到高寿的世界做“时空旅行”，但一个人一生只有7次这样的机会。

5岁的爱美第一次做时空旅行时被35岁的高寿所救，便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此后爱美15岁时遇到25岁的高寿，拿到了20岁的自己写下的恋爱日记，对于高寿来说那已经是回忆。爱美20岁时两人刚好同龄，此时爱美便为了留下完美的回忆，她小心翼翼地按照日记的剧本排演每一天，直到高寿发现真相。最终高寿答应为20岁的爱美保存日记，25岁时去交给15岁的她。

具体到这30天中，每一天12点爱美回到自己的世界，再穿越过来时却只能到达男主的前一天。这也是爱美总在“第一次”时暗自垂泪的原因——高寿的每一个第一次，对于她来说都是最后一次。他们在车站一见钟情时，已是爱美这次旅行的最后一天，也是真正与男主相恋的最后一天。

这个设定与《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不谋而合。亨利患上的是一种叫做“慢性时间错位”的疾病，时空跳跃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在他身上。比福寿爱美更糟糕的是，他无法预知或控制自己何时会穿梭，也不知道每次穿越持续的时间。他在28岁时遇见了20岁的克莱尔，克莱尔却告诉他，自己6岁时就见过36岁的亨利。在随时可能中断的时间线中，克莱尔一直苦苦等着亨利，直到43岁的亨利在一次穿越中被枪杀，她仍抱着希望继续守候。

从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来的《本杰明·巴顿奇事》也有类似的时空倒置结构。本杰明·巴顿生下来就有一副80岁老人的躯壳，此后逆向生长。他在老态龙钟的童年时期爱上了小女孩黛西，此后两人各自度过自己的人生，与不同的人恋爱、结婚、分手，却从未中断过联系。最后回到婴儿状态的本杰明·巴顿，满足地在垂垂老矣的黛西怀中安然离去。

这类时空旅人可能是最能洞悉时空穿梭悲剧本质的人群。这种让他人羡慕的体质对他们来说只是身不由己的疾患，但他们与另一半的羁绊都意外地长久、通透、纯粹。明知交汇后是离别，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更改结果，还是可以在短暂的共处中彼此取暖。如爱美对高寿说的：“我们并没有错过，我们两个是两端相连，合二为一的生命。”

假使在很远很远的未来，人类真的掌握了时空旅行的技术，我们也可以从时空旅人这里学到一条旅行守则：拥抱命运，而非抗拒。时间这匹破布，简单披上就足以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