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瘾

文/昼温

插图/老牛

一

也许此刻太过幸福了。

女孩卸下首饰，化妆镜里映出两人精心打理的小房间。地方挺偏，但租金不贵，他们全副武装搞了三天卫生，终于把卫生死角一个一个清理干净。隔壁的厨房放着刚买的菜米油盐，小床上的被子、床单都是新的，都是她选的。

男孩在一边读书。他们约好每周给对方推荐一本新书，读完要交换笔记，共同成长。他穿着蓝色的小睡衣，花纹是小熊和羽毛。也是她选的。

安定，温馨，米色的未来在眼前铺开，她本该看到的是这些。

可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

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落了灰的玩具熊，见底的酱油瓶，没人要的小家电和不愿提起的照片。他总有一天会离开她，或者至少，不再这么爱她。

她仿佛站在未来回味此刻，一切美好都在注定失去的结局面前蒙上了悲哀的色彩。

眼睛一热，泪滚了下来。

他注意到了，放下书，把她轻轻抱在怀里。

“怎么了？”

“没事。”

她把他抱紧了。

没事。

二

在那个男人到来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女孩的爱。

不是因为大多数男孩都拥有的那种盲目自信，而是科学。

和很多人一样，他曾经以为在感情可以被检测、量化的时代，自己能够轻易找到灵魂伴侣。嘴巴可以说谎，但大脑不可能骗人。望向爱人的一刻，全息模型中闪闪发光的神经元会将埋藏起来的心动放大在所有人面前。

一周前，他们才刚在爱情检测中心做了测试，从神经层面证明了对彼此爱情的忠贞。实际上，自从那个机构普及以来，愿意与伴侣携手踏进大门已经是一种无言的宣誓。

来人自称是检测中心的员工，要和他讲一些女孩的事。

“你知道她有几位前任吗？”

“两个。”男孩立刻答道。他们坦诚地谈过这事。

“或许我该换个问法，”男人坐在他身边，扔过来一摞资料，“她爱过几个人，你知道吗？”

男孩摇摇头。

“唉，其实她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

男人说，在大数据的时代下，爱情根本不算什么很玄的东西。原生家庭、成长经历、激素分泌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相遇，爱情就是这么简单。毕竟，过去已经既定成为既定的数据，要做的只是改变参数、调整和求解。缘分可以计算，心动可以触发，当然，激情也可以在瞬间消影无踪。在检测中心的外表下，这些才是他们的核心业务。

“目前，只有我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能让你在短时间爱上任何人，也能不爱任何人。”

“这些，真的可以做到吗？”

看到他的表情，男人笑了笑。

“这是一个能把大脑控制到极致的年代，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有的人想洗去迷恋，专注学业和事业，有的人想真心爱上安排好的相亲对象，以便完成结婚生子的任务让父母放心。不过别误会，我们并不是万能的月老。古往今来的故事都在告诫我们，许愿者容易被愿望反噬，失去的东西永远比得到的多。我们只帮最需要帮助的人。”

男孩翻开女孩的档案，记录在册的有三十几个不同男性的照片。最后一个是他。

“这是……”

“她想要爱上的人，或者说，她在过去5年爱过的人。”

三

“那她是……怎么爱上我的？”

“跟我来。”

戴上男人给的神经VR，两人来到了一条洒满阳光的街道，男孩一眼认出了自己常去的咖啡厅。

按照检测中心工作人员的说法，女孩应该在下午3点32分走进咖啡厅。那一刻，午后的阳光会把读书的男孩衬托得像天使一样美。配合咖啡的味道，纸页的香气，令人舒适的白噪声，还有刚刚走出一段感情的失落，这个简单的场景会深深印在女孩心里，成为真心爱上他的第一步。

男孩记得那一天，但好像并没有在哪里遇见过女孩。

他环顾四周，还没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心就猛烈地抽动了一下。爱人正躲在相邻的书店，踮着脚，不时望向手腕上的石英表，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兽。

原来他们的第一次相遇经过了如此精密的计算。

时间到了，女孩深吸一口气，向咖啡厅走去。男孩的心提到嗓子眼。

但她犹豫了，男孩看得出来。她在门口不住地摆弄自己的裙摆，多一步也迈不出去。

他也跟着紧张起来，难道女孩就这样放弃了？怪不得那天没能遇见她……

女孩还是去了。她顺着人流溜进咖啡厅，轻巧得像一只小猫。然后，女孩故作自然从虚拟的男孩身边走过，又走回来，捂着脸快步跑了出来。

即使隔了那么远，他还是可以认出女孩脸上的红晕。

四

“之前那些人，她也是这么……爱上的吗？”

男人点点头。

“细节可能不同，时间有长有短，但原理一样。”

那些照片在男孩的脑海里旋转，都是女孩身边的人。不过，男孩从没听过女孩和他们任何一个人传过绯闻。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女孩只是暗暗喜欢着他们，似乎只想停留在这一步。

至于自己……男孩回想起刚注意到女孩的那些日子，想起教室后面热切却躲闪的目光，还有望向她时，少女泛红的脸。

他可以确定女孩在暗恋他，并为此偷偷骄傲了很久。不过，他开始一步步接近女孩时，她的反应却是拒绝。

这让他一度非常懊恼。自己的条件不够好吗？还是一切都是错觉？可女孩眼里的喜欢是藏不住的。他能感觉到，女孩在背后默默关注着他，却不希望他有任何回应。

如果换做某些人，肯定会非常享受这样的关系：既不用负责，又可以享受关注和爱意。但男孩不行。如果发现女孩在偷看自己，他的脸也会热热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爱情的引力太大了，女孩最终还是被他抱在了怀里。她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特别好看。

那时，他还以为这是幸福的开始。

五

他本该很生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女孩只是把他当作人生中的匆匆过客。尽管彼时两人都付出了真心，可她的“真心”是被调解过的。可恶，被计算的真爱到底还算不算真爱啊？

男人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你很爱她。”

“废话。”

“即使知道了这一切——”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男孩愤愤地说。他本可以毫无顾念地和女孩相爱下去，也许他是女孩的归宿……他宁愿不知道。

“因为我们想帮她。见她这么折磨自己，同事们都很可怜她。如果你真的爱她，可以和她谈谈。”

还有什么好谈的吗？女孩对他的感情是被设计的，他不过是30多个爱人中的一个，很可能不是最后一个。

但……也许她有难言之隐呢？他这才意识到，在内心深处，自己还在拼命给女孩找理由。

“我回来啦！”

是女孩。那个工作人员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女孩愉快地发问。

他一惊，想起自己手中还拿着检测中心发来的女孩档案。不过低头一看，只是几张草稿纸罢了。

“没什么……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你说。”

女孩在他的左脸上亲了一下，乖巧地坐在床边，歪着头等他发问。

他该问什么呢？问她为什么要骗自己，为什么要在检测中心的帮助下爱上过30多个男人？还是问她打算什么时候抛弃自己，选择另一个新鲜的对象游戏？

一问出口，这一切就结束了。女孩会离他远去，他知道。

不管了。他心一横。不管结局如何，随他去吧。

“那个，能不能告诉我，昨晚你为什么哭啊？”

六

女孩脸上的喜色像潮水一样褪去了。她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泪水又在打转。

他想上前安慰，被女孩推开了。

“我一直觉得，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

他点点头。

有的人活在过去，总有东西不能释怀。有的人活在现在，奉行及时行乐的准则。有的人活在未来，永远坚信现在的苦是明天的甜。

那你呢？

“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未来的过去，”女孩望着他，眼里都是悲切，“无论当下如何快乐，我都没有办法好好感受。就像身体在参加热热闹闹的舞会，大脑只能感受到人去楼空的落寞。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东西都会变色、消失。所以生活越幸福，我越难过。”

那昨天……？

“昨天……我只是突然觉得这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太过美好，好到我无法承受它的失去。”

女孩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突然明白女孩的选择了。只有不断变换爱人，才能尝到一份没有风险的甜蜜。

“没关系的，”他安慰道，“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

“你不明白，”女孩打断了他，“我不是多愁善感，我是真的……真的活在回忆里。”

“活在回忆里？”

“我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总觉得不够真切，我就像坐在一堆废墟上，看讲述这里曾经多么繁华的老电影……我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听说已经有机构开展了这个业务，能让濒临死亡的大脑残存最后一丝意识，凭借记忆和思维再活一次……”

她第一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抽抽搭搭地哭着。

“其实……其实我一开始爱你只是为了利用这份感情抑制心里的恐惧……之前也做过很多次，身边人几乎全部被我喜欢过了一遍。我吮吸着自身的爱意，比毒品还要上瘾。我全心全意爱你，但有一天，我们的爱也会随着时间消逝，我也会逐渐被恐惧一点一点吞下去……不如现在就分手吧，纠缠越久，离开时撕扯得就越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呢？女孩原本可以肆意喜欢上很多人，永远享用最新鲜的感情。可她还是选择回应他的好感，承受爱意的起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女孩不知多少次在独自面对恐惧。

他抱紧了女孩。

“还有一个选项。”

七

男孩去爱情检测中心上班了，但他的顾客只有一位。

声音、气味、激素、回忆和恰到好处的相遇，他要用尽一切手段挑战极限，给心爱的女孩永远的热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