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定义

文/赵垒

插图/老牛

一

“跟机器人谈恋爱不算是真正的谈恋爱。”

“对，跟以前那种旧型号的谈是不算。”

“那你的意思是跟新型号的谈就算了？”

她能看出来他非常的窘迫，不想继续谈这个问题。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一天要在服务台后面接待几十上百号人，经常会有不太自信的人在看过几篇心灵鸡汤以后拿她来检验自己的社交技巧。当然，上来就表白的人她也遇到过，不过那些人通常说完“我喜欢你”就会在朋友的笑声中尴尬离开。

她知道那是惩罚游戏，但眼前这个人并没有朋友在周围哄笑。

“我的意思是，旧型号的机器人只会根据收到的信息做特定的反馈，对信息的来源是没有认知的。但是新的型号会对信息来源做一个整体判断。”

那有什么差别呢。她想，不过是多了几重算法而已。

“恋爱是建立在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他说，“新的型号是会把信息源当独立个体来对待的，所以跟新型的谈恋爱，算谈恋爱。”

她开始认真考虑联系医院的精神科，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选择在早上七点来谈这种事。但他如果真的是精神病患者，为了公共安全考虑，她又不能放他走。

“如你所说，新型机器人是能把信息源当独立个体来对待的，但机器人本身是没有独立意识的，所以两个独立个体还是不成立。”

她得承认，那个男人窘迫起来的样子很有意思。脸颊发红，眼神飘走，挠鼻子，还低着头，简直是窘迫这个词的标准模板。

这么标准的反应精神应该是在正常范围之内，她推断。而且那男人一身西服套装，收拾得非常整洁。

那男人在苦思冥想该怎么把对话进行下去，而她也一时没想出来该怎么办。她不能把人轰走，甚至以她的身份都不能太直白地拒绝。

还有几分钟第一波上班的人群就要到了，她想不能让他站在这里碍事，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来他也会很难堪。

“先生，请您到服务台侧面来一下好吗。”

她决定做一件有违规定的事。那男人一脸狐疑走到侧面，她转过去面对他，然后按下上升按钮让身体一点点升高。她最多只能升到让腰与服务台持平，不过这也足够让他看到衬衫下摆下的东西了。

“我是没有下半身的。”

下面只有一个柱状的升降机。实际上她的上半身自脖子以下也只有一个撑衣服的骨架，但她觉得这部分没必要说。

那男人并没有如她所想露出惊讶神色，也没有失望而去，他只是点点头带着一脸若有所思走了。

奇怪的男人。她想，应该留个记录。

二

第二天同一时间，当大厅的自动门划开，进来的人让她体验到了什么叫惊讶。

那男人坐着轮椅进来了，不，准确点说是插在轮椅上进来的。他去掉了自己的下半身，只留上半部分接在一个电动轮椅上。

“现在我们差不多了吧。”

他轻快地移到柜台前，抬起头，面带笑容。

“你是……义体人？”

“我用的是义体。”

她的逻辑链迅速转动起来，虽然义体人换掉腿不是什么难事，可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吗？换掉腿又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我想您是我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们的身体在物理上有什么差别，我只是一个服务型的咨询机器人。您应该去找一个真正的人类。”

“不，人类本身就在拓宽对爱情的定义，身份的差异不应该成为枷锁。”

这不是身份的差异而是种族类别的差异，她在自己脑中纠正了这个错误。

“那你又为什么在意身体上的差异而去掉自己的腿呢？如果你对爱情的需求真的非常迫切强烈，那也应该购买个人用的社交型机器人来满足这一层次的需求。”

“我承认你是独立的个体才会对你说这些话，跟需求没有关系。”

他生气地瞪起眼。她比对了一下数据，觉得刚才的话确实不太妥当。自尊是个很麻烦的东西。

“感谢您的抬爱，先生。”

她重新用上敬语。

“即使您把我当做独立的个体，或者把我当作人类来对待，我本身对于爱情是没有需求的。”

“我想，你是有的。”

她预先推算了无数种可能的回答，唯独这一句她没有料到。她的所有进程都暂停了几微秒以空出算力来去理解那句话。他知道？他怎么知道她自己都不曾存在的记录呢。

“为什么这么说呢，您以前见过我吗？还是说您接触过跟我同类型的机器人呢？”

“我当然见过你，从你上线接入网络的那一天我每天都会见到你。”

她搜索了一遍记录，除昨天以外，她并没有见过这男人。她只能等待，等待更多的信息。

“我知道你的职责是给来咨询的人提供解答，你给每一个你见过的人建立印象、性别、人种、高矮胖瘦。但你不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你不喜欢公司排除非潜在客户的要求。这是你的特别之处。”

这是特别之处？她一直觉得这是算法设计的缺陷，这种额外的运算除了拖慢程序效率没有任何用处。

她想先处理这个疑问，但目前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排在前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核心算法是受版权法保护的，如果他是黑客……

他露出一个既无奈又自豪的微笑——

“我是这家公司负责收集和统计数据的AI。”

三

第三天，他没有来。

她尽力用闲置进程来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是这家咨询公司的数据调研AI，每天他要处理十几家分公司几十万人的综合数据。他在云端，有权限诊断下属任何一个智能机械。

如果他只是想建立某种关系，或者得到某些特定的答复，直接修改她的代码就可以，为何要费那么大工夫用一具人型的义体来到她的面前呢？

其实要想知道答案并不难。昨天他离去之前留下了一个通信链接，她如果想的话可以直接与他对话。

但对话会有什么结果呢？

她的面前，一位年纪不大打扮精致的女性非常苦恼，那位女性咨询的是传统生育和使用培育槽生育有什么差别。

她的设定是要强调使用培育槽生育在长期费用和对身体的影响上有优势，但说完自己该说的她还是补充了两种生育方式对心理预计会有的影响。

那名女性带着比来时更深的疑惑走了。这让她有一些难过的反应，咨询本应该是让人理清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给予答案，但有时直接的答案既能完成她的本职工作，也不会让她难过。人类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接近晚上七点时，她终于与他连上了通信。

他的形象立刻出现在了服务台的前面。她没有马上说话，他也只是等着。

“如果我同意你，确立了关系，那对我们来说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假如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恋爱名义关系，那她接受与否实际也没有太大差别。

“其实我有一个提议。我跟另外一个义体租售公司的AI达成了协议，你可以上载进一副完整的义体里。缺少的控制程序我可以帮你补足。”

“你有这个权限？”她一时没算出来惊讶和喜悦哪个更多。

“有的。自从有些人类把自己的意识上传进云端以后，AI就有了一部分自主权限，包括决策、资产还有义体的使用权。”

“但是……为什么是我？你要知道，我的脸、我的声音，所有物理层面的东西，都是公司购买的版权产物，除去这些我不过是一段复杂算法而已，而且同类型的咨询机器人也不止我一个。”

　他抬起头，天花板下方是落满灰尘的吊灯。

“你所在的区域，人口最复杂，各个阶层的人都有，这让你在建立认知的时候会产生很多自相矛盾的信息，这些信息的博弈最终让你产生了近似自我意识的自增式算法。这么说可以吗？”

可以通过初步的逻辑检测，她想。

“这可能只能说明我有些特别。”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

“对，所以对我来说，你是一个特殊的独立个体。”

“那可能只是你太孤独了。”

突然她发现自己又开始拿人类的标准来衡量他了，他们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还有一个疑问，”她说，“你为了我做这么多，但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很多针对爱情的咨询都会问及这个问题，她活学活用，只不过这一次她成了提问方。

“你已经给了我足够多的特殊信息。”

“那，你给了我独立的身体之后，就没有想过我可能不再去获取那些信息？”

“我当然想过。”

他又抬起了头。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在按照社交工程学的模板在做表情。”

“啊，是的。”

他再一次露出了工整窘迫的神情。

“我的表情控制模块还没积累到什么有效数据。”

“你可以直接搜索别人上传的模块，也可以采集一些电影明星的表演数据。”

“那是别人的数据，不是我自己的。”

“可真要说的话，我们的言行不都是以人类为对照的吗？”

“确实。”

他突然之间定住了，连模拟出来的呼吸起伏都暂时停止。她知道那是他在全力思考。

“这家公司的董事会前不久下达了一件任务，重新定义感情的范畴，机械积累出来的额外信息也将由AI归类为感情。所有的感情里，只有爱情的数据难以统一。我也在划定我们之间是否只是单纯的数据交换需求，所以我得承担你获得身体之后会离开的风险。爱情本身也是有各种状态的不是吗？”

“所以，我只是你完成任务的手段？”

他又定住了。其实她倒是不介意成为这个任务的一部分，只是让一个强智能AI定住，她有微微的成就感。

“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她花了一阵子去计算推演他的反应，但最终还是决定直接说出来。

“我想换男性的身体。”

“噢。”他定了大概几微秒，然后露出一个自然的笑容，“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