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晚了,盛宴结束了

作者:孙若茜
你来晚了,盛宴结束了0两年前写下《波兰人》的时候,库切83岁。他笔下的波兰人也并不年轻,在故事里出场的时候就已经70岁了。不过他是“那种精神矍铄的70岁,钢琴家,以演绎肖邦的作品而闻名,但也颇受争议——因为他演绎的肖邦完全不浪漫,反而更接近朴素,把肖邦变成了巴赫的继承者”。他的故事,或者说他的爱情故事,是从一次受邀到巴塞罗那演奏开始的。

向波兰人发出邀请的是一个“音乐会圈子”,几十年来每个月都会在巴塞罗那的蒙波音乐厅举行演奏会,故事的女主人公比阿特丽兹是董事会的成员之一,她是一个银行家的太太,参与操持音乐会对她来说完全是一项慈善,一种“公民义务”。邀请波兰人并不是她的主意,但她却阴错阳差地要负责招待这个陌生城市的男人。

故事很短,第一次见面波兰人就爱上了比阿特丽兹。是什么样的爱呢?“你知道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吧?他的比阿特丽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他却爱了她一辈子。”波兰人说。比阿特丽斯(Beatrice)和女主人公比阿特丽兹(Beatriz),我们或许早应该从这两个名字的微小差别里看出作者的深意。波兰人真的把自己当作但丁了吗?比阿特丽兹心里想:“可怜的蠢货!”“你来晚了,盛宴结束了。”

盛宴结束了?如果比阿特丽兹想到的是自己,盛宴所指激情,是浓烈的爱,或者是如此这般去爱的能力,她确实已经在年轻时体验和拥有过了。她的丈夫是她的初恋,“刚在一起时,他们如烈火干柴,爱得如痴如醉,这份激情甚至延续到了孩子们出生后”。只不过,“某一天,一下子就没了”。但即便比阿特丽兹与丈夫日渐疏远,有着各自活动的圈子,他自由,她也自由——她的丈夫对音乐会圈子保持距离,他相信妻子的活动圈应该属于她自己。而他出轨,也从没有受到过妻子的干扰和责难。这也并不代表比阿特丽兹会接受波兰人的“邀请”。至少,故事刚刚开始时是这样的。

如比阿特丽兹所说,她并不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她有各种各样需要承担的责任,情感责任、社会责任、现实责任等等,所以她无法接受波兰人。在现实生活中,这的确是个像样的理由。不过,在现代爱情故事的语境中,这恐怕很难让当下的读者信服。是因为她讨厌那个波兰人吗?第一印象确实不算太好:我们通过比阿特丽兹的眼睛看到的波兰人“俯在键盘上方,活似一只巨型蜘蛛”,他“头发白得有些过分,大波浪烫得有些夸张”,有着“臃肿的下眼袋,松弛的颈部皮肤,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当她看到波兰人大步走上舞台,把头发往后一甩开始弹奏时,内心的判决是:“可真能装啊!简直又老又蠢!”可我们知道,通常过一段时间,女主人公最初的反应就会有所改观,哪怕得过上好长一段时间,她终究会有机会看清波兰人完整的自我。

库切笔下不是一个互相纠缠、不断拉扯的黏腻故事。克制、冷静、疏离——大部分评论者描述他们在这本书里感受到的爱欲时,都用到了这几个词。而“波兰人”也早早摊牌——他以但丁对比阿特丽斯的爱作比:但丁只见过比阿特丽斯三面,初见时两人不过9岁,比阿特丽斯甚至从没跟但丁说过一句话,却令他魂牵梦萦了一生。但丁兀自吞咽下热烈到几乎令他昏厥的爱意,直到比阿特丽斯死去,才在《新生》里写下他无比的爱慕。

有爱情榜样如此,波兰人怎能不克制呢?相形之下,他的表白已是无比热烈:“我不会作诗。我只能说,自从我见过你之后,脑海里就全是你,你的身影。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这是我的工作,但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保护着我,让我内心感到平静。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的命运,所以我就来这儿了。我见到你特别的高兴!”他还一再发出邀请:“下个月我要去美国巡演,美国结束了是巴西,要在那儿演三场。你对巴西熟吗?不熟?要不跟我一起去巴西吧。”说出这些话时,他们正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不过是第二次见面。

比阿特丽兹觉得“倒胃口”:“他已经得知自己的命运了,那就是她。那她呢?她难道没有命运?有的话又是什么?什么时候能得知?”她时时刻刻在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爱慕进行权衡和怀疑。她不相信波兰人向她示爱,仅仅如他所说的那样,内心的期望不过是“靠在一起过普通日子”。她不相信爱可以不求回报,可以纯粹。波兰人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你是想跟我上床?”一开始,比阿特丽兹就直接出击:如果是,门儿都没有。她反复试探。而第三次见面,她邀请波兰人到家里做客,却邀请他进入她的卧室,与她做爱。只不过,她全程依然像是一个细致的旁观者,拥有超出读者的冷静。如此看来,性爱,她最初的设防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就像哲学家齐泽克所说,这个时代有着泛滥的性,但人们却害怕坠入爱河的可能。

对比阿特丽兹来说,波兰人的意义其实在于提供证据——“人时不时总需要得到一点儿肯定,尤其是女人,需要证据来证明自己依然能给人留下印象。”如此,她根本不必相信波兰人所说:“我想要这样。永远这样。如果有下辈子,那下辈子也一样。但如果没有,好,我能接受。要是你说不行,不能一辈子,就只有这个星期——行,我也能接受。哪怕一天也行,甚至是一分钟。一分钟就够了。时间是什么?时间什么都不是。我们有我们的记忆,记忆里不存在时间。”

直到波兰人去世,他生前所作的83首情诗被当作遗物转交到她的手里,比阿特丽兹终于才在写给这位逝者的信中袒露心声:“你那时候跟我提过一两个建议,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比如要我跟你一起去巴西——但你从来没有诱惑过我。完全没有诱惑过,我想你也会赞同这个说法。我其实很希望被追求,很希望被诱惑,很希望听到男人跟女人上床时才会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或者花言巧语。……”可即便这样,她就可以放弃审慎和迟疑吗?

“波兰人是另一个时代的男人,他被困在过去。”比阿特丽兹形容,“在他所属的年代,欲望中必须被注入一丝不可企及的感觉才算得上真正的欲望。”而如我们所见,他的时代结束了,盛宴结束了。

波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