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斤小吃:平民餐厅里的英雄梦想
作者:驳静
我到的时候,张雷说他刚得了桌子坐下,在外面等位等了半小时。店面确实很小,只有六七张桌子。厨房在屋子尽头,没有门,挑着半张帘,旁边又开出窗洞,一个男人的脸时隐时现,多半就是老板。再仔细瞧,厨房深处,掌勺的却是个女的。
没有菜单,点菜就到厨房口的冰柜处,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张雷四处扫看了其他桌上的菜,三下五除二地做了决定:一个红烧带鱼,一个牛肉牛肚锅,酸辣土豆丝。后来得知,这三道是最常被点的菜。但要问招牌菜,老板会说没有,“你喜欢吃的就是招牌菜”。冬天暖锅子受欢迎,我们这桌宣布牛肉牛肚锅就是招牌菜了。据老客人说,这个菜十几年前就是这个味儿。先卤好牛肉牛肚,到七八成熟,捞出来,汤汁分开,晾好后切,然后就可以冷藏了;锅里还有大白菜、豆腐角、香菇,还有一个肉皮肚,其实就是炸的猪皮,都很适合在暖锅里,收味得很。
老板大名项建华,掌勺的是老板娘,二人这家夫妻店光是在这条街上开了都有20年。
我问老项,别人家的夫妻店,都是男的烧菜,女的招呼客人,怎么到你这里反了过来。老项说因为他老婆比较内向,而他喜欢搞外交——我们闯到八斤的第一个晚上,老项边喝酒吃菜,还不忘把某个重要电话给打了。电话里的语气兴高采烈,说“今天告个假,今天店里有重大外交”——他指的正是我和张雷,电话那头是牌友。正当我心里正喜欢“重大外交”这个说法,只见老板娘忽然就换好一身衣服,跟我们摆摆手迅速消失在门口,背影扔下一句话倒是余音绕梁:“我去上班了。”
“她有一桌人打麻将,我有一桌人打麻将。”老项给我们解释,“每天都要去,不去要请假的,你说是不是上班?”老项喝酒吃菜、搞外交,还要欠身拒绝推门进来的客人,“7点厨房就关了,7点”。
在大城市,晚上7点可是黄金档。但在老项店里,中午只做到12点半,晚上只做到7点。这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最优时间表,既不耽误生意,也不耽误打牌。夫妻两个都到了退休年纪,打牌,那可是生活重心。按新式说法,这二位的作息表完美符合了“work-life balance”。但说不耽误生意,那也是假的。那几天光我们看到的被拒绝的客人就有七八次。除此之外,他还拒绝喝酒的客人。
喝酒虽然利润高,但也耗时。只是吃饭,一张桌子忙的夜晚能翻三四台,假如一张桌子吃100,但那就是三四百块,但酒客一张桌子能霸占一整晚,“从4点半喝到7点,撑死吃200块钱,你说划算吗?”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老项自己的脾气。他说自己是个蛮暴躁的人,碰到喝了酒闹事的,决计没有惯着的。过去就有客人因为品行恶劣,挨过老板的巴掌。一次因为客人将筷子径直伸到暖水瓶里说是“洗一下”,一次是为了独占空调而弄坏了空调。两个都是喝酒行乱事的家伙,老项说“那我过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听到这里我跟张雷都想笑,因为我们都想起来网上流传过的照片,是某个饭馆里的告示牌,上书“禁止打骂客人”。心里颇觉得,老项店里也值得来一张。
不过那是过去的事了。爱喝酒的客人,早就不上他这儿来了,本地客人知道,来“八斤”,没别的,来了就是吃饭。我想大约也因此八斤小吃大都是年轻客人爱来。能见到学生气很足的年轻情侣,也有一桌小伙子等菜的当口集体围坐着打手游的。一家小饭馆,价廉物美,吃得饱,暖暖和和,老板还挺有态度,反而给人留下印象。1981年,项建华高中毕业,想当兵,未果。除此之外,只对做买卖感兴趣。他是从小就想做生意,六七岁的时候,就会将冰棒棍子和包装纸收集起来,玩出售冰棍的过家家游戏。80年代,年轻人可以进父母所在的单位,项建华父亲所在市政建设局招聘,他去报了名,考试的时候把卷子带了出来,意思是没有成绩总不能录用我吧。他妈妈所在建筑公司,他报了名,干脆没去考。直到一年后,市百货公司在老街上开店,需要租用他们家房子,项建华才眼前一亮,觉得等到了中意的单位。他与百货公司谈了个条件,租房子可以,但得把他招进去。就这么着,项建华成了百货公司的员工,分配到布匹柜台。
柜台两个人,他的销售额永远遥遥领先,“感觉到做生意果然是奥妙无穷”,他追求一句话就把顾客的心理抓透。一伙人四五个过来看布,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做主的人。假如是结婚来置办新衣的小团队,那么一定有媒婆、新郎官儿、新娘,但这些人统统都拿不了主意。要跟新娘的妈妈套近乎。这种生意拿下是很有料的,一做就是五六套。
老项现在开这小饭馆,也喜欢琢磨,得意于自己把握细节的能力。
比方说,头一拨客人进来,一定要给他们安排到门口那一桌,玻璃门外食客经过一看,就是有人气的样子。再比如,椅子换成方凳,省掉靠背,想坐10分钟的可能就只坐5分钟了。菜不多备,30个左右,以至于会有老客人跟他抱怨,菜都吃过好几遍了。但20年来,新增的菜式屈指可数,恨不得删掉一个旧的,才空位给一个新的。
近几年的重磅新增当数“鹅颈”。鹅颈准备起来蛮复杂,过去是春节时候才吃,常见于“一品锅”。徽州本地一些家庭早就放弃自制了,所以老项还遇到过不知鹅颈为何物的本地小年轻。它的名字取其形,豆腐皮裹紧馅料之后,长长一条拿去煎。煎到什么程度、肉馅咸淡如何,都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调试。一则小店试菜人数少,二则只做30多个菜的小店,每一个菜都得扮演必要角色。
早上6点半到店。该搬的东西搬出去,该搬进来的搬进来,烧水,检查冰柜库存,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一个小时后回到店里,开始备菜,除此之外,招呼客人、点菜、结账等一应活儿,都是老项的。老板娘只管站在灶前炒菜,什么都是备好递到手跟前儿。
八斤还有一景——老板结账时刻。口算,当堂报数。点了什么菜,桌上打眼一望即知,挨个儿价格报一遍,总价就出来了,从没出过错儿。有桌客人头天晚上来打包饭菜走,回去的时候发现少了个酸辣土豆丝,打电话给老项,老项就说,那你们下次来吃,提醒我减掉15块。倒是那对小年轻,呆呆听老项重复三遍,才举起手机扫码支付。我眼瞧着这对客人神色,听了三遍其实也没从脑子里过。没有菜单,没有扫码点菜,也没有收银系统,更没有外卖系统,除了用现金者几乎没有了之外,甚至包括菜价,八斤小吃都仿佛活在10年前。
老项对数字敏感,人生重要时刻,能精确到年月日,通常以重大历史事件为坐标系。八斤小吃在现在的坞山巷开张是2003年2月18号,那是“非典”那一年,坚持做到汶川地震那一年,也就是2008年,生意稳中有升。他下决心租下隔壁一间铺子,弄了三个包间。房租一年三万块,多请一个服务员一年要一万多。想想又加一重保险,特将餐桌用麻将桌代替,下午时分三个包厢来三桌打麻将的,假如每天都坐满,光是包厢费就能基本覆盖店租。做了几年,没那么理想,老项得出结论,每天营业额要比从前多400多块,才能堪堪保本。投入更大,却没有赚到更多钱,有时包厢坐满了,小桌反而空着,也是种浪费。从此就退回麻雀大的小店,在螺蛳壳里做尽文章。
7点下班,不接待喝酒的客人就是他们摸索出来的经验。还别说,夫妻两个从20多岁就开始闯荡社会,目标是“吃香的喝辣的”,其间或有实现过,但总归起起伏伏,终于30年后,迎着激变的社会浪潮,用一家小饭馆找到一种舒服的状态。90年代往事
摄影师张雷与八斤的老板,像是两种无线电波,无意中相遇后,一起穿越到了90年代。大部分时候都是张雷与老项在聊天,而我是茶馆里的一个听客,听隔壁桌讲了一个传奇故事。故事的主题是90年代的闯荡,激变与浪潮。
90年代,项建华跟父亲去浙江“走私”烟。这钱确实来得快,只要拿得到货,就能卖得出去。两天一趟,平均一趟能赚三五百,那么一个月就有万把块收入。那时候一般人工资才几百块。高收益,高风险,老项被抓进去两次,收手前最后一次,浙江方面有警察配合,开了三枪,第一枪响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第三枪从背后“擦身而过”……多年后,他们夫妻二人描述这段经历时会使用“枪林弹雨”这个词,虽没那么夸张,却也是普通人能体验到的危险的极致。
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心灰意冷,不敢再碰走私烟。心情当然挺失落。但很快,他又找到了新项目,那是失意的夜晚跟朋友上卡拉OK时受到的启发——新鲜,夜间生意红火,应当有利可图?项建华很快就决定要干。不像走私烟无本万利,卡拉OK就需要投入了,项建华也是胆子大,跟高利贷借了10万块,加上自己弄走私烟赚的几万,一次性就往卡拉OK这个陌生行业投了进去。最后卖掉音响设备惨淡离场的时候,十几万坍缩成两万八,除此之外还背着三分利的高利贷。
白花花的利息付了几个月,项建华决定北上,带着老婆与一点余款,去北京投奔弟弟。去北京,主要是躲债,另一方面也是去寻找机会,不出去闯荡一下,这些债永远还不清。到北京后,接触到的第一个项目是旅店,什么都是现成的,花钱接手就行,唯一的缺点是贵,租金16万一年。那是1998年。
旅店在现在已经拆掉的老南站附近,一栋18层高楼的地下一二层,几十个房间,租金可以按季度支付。跟弟弟借了点钱,加上带过去的两万八,项建华又开始了他的新项目。1998年的火车站附近,住客什么样儿的都有,做小姐的、来上访的、警察,鱼龙混杂,算是江湖里水挺深的一个聚集地。干了8个月,摸清楚怎么样才能赚到钱后,老项决定走了,这种钱不属于他挣。走的时候挺唏嘘,1992年他第一次到北京旅游,为了看毛主席硬是白白多等两天,就住在一个地下室,料想不到几年后这个当时以为这辈子就能来这一次的首都,会让他待上8个月。
地下室旅店所幸也没赔钱,两万八来,两万八走。下一站武汉。去武汉是开小吃店,卖包子,要按传记语调,那便是“终于开始踏足餐饮业”。从无本万利的走私烟,到起早贪黑的小吃店,项建华也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步入中年。
武汉干了几年,还是没挣到钱,老项打算回老家来。我这个竖着耳朵听的终于忍不住惊呼,“又白干了几年?这是第几桩失败的生意了?”说评书的说到这里也得给个峰回路转了,可老项的发财路却是打响第一炮后一路往下,像是熊市的K线,一点往上突破的势头都没有。听我问起,老项喝一口酒,脸上没有难堪的意思,倒有点沧海桑田的风景,“不能叫白干,都是人生经历”。
连续创业,又连续失败,不断碰壁,又不断重新来过,每一次都跨行业,另起炉灶,挺有韧性。但不得不承认,生活在现在的年轻人,对“60后”这股做生意闭着眼快干猛上的劲儿确实感到有点儿陌生。“这是不是有点儿饥不择食啊?”我又问。“确实是慌不择路。”老项说,“比方说到了北京,一心只想,出去是挣钱的,你不能坐下来等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再说,我得骑马找马,能不能挣到钱是另一回事。”
都说90年代只要敢干,就能赚到钱。很多人确实挣到钱了,项建华说那个时候“没有做不好的行业”,但大部分人很快又“凭实力”亏光了。可以将项建华归入到拥抱市场经济的先锋队里头去,但此后那些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巷道”。哪来的干劲呢?老项说:“我做生意没别的,我就想吃香的喝辣的。”他不止一次提到马云。准退休生活
离开屯溪前一天,张雷又约我去老项那儿。也好,要回北京了,去道个别。挨着烟熏缭绕的厨房有张破破的圆桌,其他桌子都满了,我于是坐在圆桌角落,张雷又去拍照了。稍一走神,圆桌摆上菜了,酒也打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哦,要一起吃饭。原来张雷下午就约好,要跟老板来喝顿酒。
老项儿子一家三口也来了。倒不是为我们而来,小家庭每天都在店里吃晚饭。每天晚上,接近这个时刻,老板娘从5点开始沉心静气炒菜的心情曲线才会起波澜,“阳阳来了”,外间总有人通报一声,老板娘会立刻掀开帘子出来张望一眼。小孙儿阳阳才三四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老项说过完年他就能领退休金了,一不用交钱,二又可以拿钱,这一进一出,就差出去五六万,“压力一下子减小很多”。他打算至多再做一年,为阳阳攒点教育基金,开张20年的八斤小吃可以欢欢喜喜关门大吉了。夫妻俩打算全中国自驾游去。
老板平常喝一杯,今晚喝了仨,高兴。谈到赵云,老项最敬佩的英雄。他认为赵云能文能武,但行事低调,“赵云结局不好,经历坎坷,但是英勇无比,独当一面,不见得比关云长张飞差到哪里”。高兴啥呢?高兴这辈子没少折腾,别忘了老板娘的原话可是“枪林弹雨过来的”。像无数怀有英雄梦想的普通人,时代大发展的浪潮打过来,也努力跳起来够来着,但就是行差一步,没能打造出什么不惧风浪的大船。曾经壮阔的梦想,最终由一家小饭馆接收。高兴退休前夕,人生故事讲给了两个大老远跑过来的年轻人听。
酒过三巡,我们走都要走了复又坐下。看得出来,老项舍不得告别,主要是舍不得张雷。他人生好多故事,张雷都懂。有点忘年交的意思了。我不打扰老板和张雷畅谈,这种时刻不抽烟不喝酒的人好像融不到对时代的感怀当中去。我默不作声,但看到老项讲到某些时刻红了眼眶。
老板娘也加入了进来,老板娘说当年,她也是单位里第一个下海的。她本来觉得,两夫妻,一个下海,留一个在稳定的单位里,是“不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但拗不过丈夫,也早早办了停薪留职。老项说,这些都无所谓了,最有所谓的是,当时无论闯去哪里,北京也好,武汉也好,落难时刻,夫妻两个都是走在一块儿。
老板娘告诉我们,别看现在到点下班,挺骄傲的。2000年刚回到屯溪时,当时卡拉OK亏的那个大洞,还没补上。那阵子老项是坐在店堂的椅子上睡觉的,不想错过一个小生意,任谁多晚走进来说“老板下碗饺子”,也要站起来去做。2003年搬到坞山巷,其实就是为了省店租。得装修,但没有钱,老项愣是说服工头,预付1000块,先干,剩下的钱半年到一年之内付清。这位师傅果真不聒不噪,应了下来。这是老项前两天的“外交活动”里一直不肯披露的重要细节。
走的时候,老项与张雷约好,等他们开始自驾游,一定开去跟他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