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

作者:驳静
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0朋友茂叔是绩溪人,他在休宁县霞溪村的一片田野里,建起新徽派风格的民宿,店内也有餐厅,做改良徽菜,现在人口味都在往清淡方向走,茂叔知道改良是必需的。但他自己作为一个资深吃客,隔三差五,就得去老章店里来一顿家乡口味。

茂叔自己不记得了,但老板娘菊仙记得他第一次来的情形。来了七八个人,店里没有空包厢,大家就在楼下拼了两张桌子。吃完喊老板娘去结账,其中一人惊呼:有没有算错啊!随后得知原来他们是觉得这一桌才几百块实在不可思议。她松一口气,跟这桌客人解释说:“你们点了一份石鸡(石鸡不是鸡),点单的时候我没讲明,其实用的不是石鸡,是麻鸡(另一种蛙),价格当然也便宜很多。”说完又补一句:“这个菜我看你们是吃光了的,我老公做菜味道是很好的。”

从此茂叔就成了老章店里的常客。去之前他会先去个电话,说“弄个海参子”。这是个小火慢炖、逐渐入味的典型绩溪菜,主料是猪蹄尖,但鲜味全仰赖茶笋、香菇、红枣、毛豆等几味配料,还要用鸡汤做底,冬天时更是可以加入新鲜冬笋。海参子里没有海参,却是个比海参还要鲜的菜。绩溪火功菜

绩溪厨师对“入味”的计较程度让当代年轻人诧异。就比如说豆腐。

首先老章要专门从绩溪老家去进各类豆制品。“那家豆腐店开了很多年,一直引山泉水做豆腐,豆腐味很足,不像有些豆腐坊,把豆油都捞去做豆腐皮,剩下的豆腐就像鸡蛋壳一样,一点油都没有。”老章一口气在一句话里讲了七八个“豆腐”,话速又快,吞字厉害,等我想要他再讲一遍这段绕口令时,他说该做豆腐圆子了。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1好好一块豆腐,为何费力巴拉给它做成圆子?而且工序很不简单。最好先过滤,将豆腐水过滤掉,这样能减少豆腥味,因为豆腥味的本质其实是种苦味,不讨味蕾喜欢。再用猪肉馅与它搅匀。馅也有讲究,要用猪前腿,最好取肥多瘦少,肥肉的黏性比瘦肉强些,目的都是增加黏性,这样的豆腐圆子更容易定型。

他用的是嫩豆腐,质地紧密,打碎后揉成圆子,立时就变成一个能饱吸汤水的容器,用厨房专业的说法是“容易灌汤”。为的就是吸收汤汁里的鲜味。这汤里有火腿、茶笋、猪肚、肉皮肚,不是鲜味十足的食材,就是吸收鲜味的绝佳器皿。有意思的是,绩溪人管这个菜叫“水渍饼”,水渍饼里没有饼,几乎可以和“石鸡没有鸡”“海参子没有海参”等组成一套“徽州食物跨界起名风情录”。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2一旦弄懂了豆腐圆子的用意,我就发现绩溪菜走的就是这种借鲜吸鲜借力打力的风格。老章还有一个菜相当得意,叫作炒米粉,过去和现在,绩溪酒席上一定会上这道菜。一般排在倒数第三,红烧肉之后鱼之前,最后一道通常是猪肉圆子。“后来又改成汤圆,都是圆的,寓意都是吃完就可以滚了。”老章偶尔会释放一点幽默感。排在红烧肉后面更有深意,刚才说红烧肉汤用来炒米粉,村宴大厨一肉三吃,米粉之外,还要再用剩余汤汁炒一个萝卜丝,“好赖又是一个菜”。

讲述的时候饱含汤汁与深情,端上桌来,我却看见一盆北方早餐店里会有的那种朴实小米粥,只是更稠一些。没想到一进嘴惊艳了一下,有股浓香先声夺人,老章说香味不仅来自红烧肉的汤汁,还有香菇、笋干、火腿等细碎提鲜的配料。

不过,从这盘炒米粉里,我还是力排众鲜,成功地品尝出一股淡淡的八角味。老章说那是对的,大米下锅炒,以及后面的搅碎程度,都力邀八角参与了。绩溪厨师会拿这个菜来考校徒弟对火候的掌握程度。因为米粉细碎,火大了一定会粘锅,需要不停翻炒,水始终要加的,而且还要控制比例,理想状态确实与一碗较稠的小米粥是类似的。

除了豆腐,老章还经常跑老家山里带好多食材,茶笋是其中之一。茶笋由他父亲自制(米粉也是家里老妈妈炒好给他用的),每年能晒个100来斤,全部给儿子还不够。过去农村里用柴灶,烧完饭把铁锅拿掉,在余火上架竹架子,盐水煮过的笋一条条放上去烘烤。后来柴灶少了,村民就用炭火代替。林林总总,“老章家”总归给人一种乡野气氛。

不过,老章店里还有一个完全不在菜单上的菜,深谙火功之道,名字同样不怎么中听,叫作“干锅炖”——请将重点放在“干”字上。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早上下地干活之前,切几块猪肉,略加酱油、生姜和盐,与肉拌匀,再将它们放在茶缸子里。注意,完全不用加水。就这样简单地搁到炭炉上,茶缸子都有盖子,盖上还不够,最好还再加块湿毛巾,时间自己就会发挥效力。暗火温度不高,而且均匀恒定,猪肉慢慢焖熟,味道就出来了。中午干活儿回来,掀开布,打开盖子,你想象的这个场景此时该肉香满溢整间屋子了。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3绩溪县龙川村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东晋咸康三年(337),其古老而深厚的文化底蕴令人叹为观止(视觉中国 供图)总想扩张

2019年,老章把店从戴震街搬到西海街的时候,隔壁店面也是徽菜馆,几个小姐妹合伙开的,生意挺红火。有一天站在门口跟她们聊天,对方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说“改天把你们的店面也盘下来”。菊仙对这句话挺耿耿于怀的,但做饭馆生意有条共识,一条街上的邻居你红火了对我只有好处。没想到只红火了不到一年,就传来消息说她们要转让,也特地来问了他们夫妻。夫妻俩当然也心动了一下,但一听转让费要25万立刻就打消了念头。

新来一老板,做的是烧烤。老板两位,都是本地人,各自都有不少人脉,起初生意挺不错。但问题还是老问题,一是店面的遗留问题,下水道打从一开始就没做好,经常堵;此外新老板仍然只是“老板”,厨房是请人做;再加上还是俩人合伙,闹意见不合是常事。

菊仙又眼睁睁看着烧烤店从红火做到黄。老章呢,其实刚到西海街就有心扩张。他们在戴震街的老店有三个大包厢,楼下6张桌子,加起来有140多个平方,有几年生意额外好,几乎每天都满座。后来因为那条街要拆迁才搬到这里,面积一下子小了三分之一。以老板的眼光来看,别人都是越做越大,怎么他倒越开越小。而且时间做得久,老客积累得多,经常需要回绝想订包厢的客人。时间一长,他们可能就不来订了。

所以2023年这一回,夫妻两个坐不住了。他们把转让费谈到4.8万元,拿下了隔壁店铺,实现了多年的扩店梦想。扩张装修,老章在特色菜上动了不少脑筋。别的店做跳水鱼、烤鱼、沸腾鱼,都是学人家川菜,老章就想做点不一样的东西,而且还就只做徽菜。一个小饭馆要推出个有点想法的新菜并不容易。从2012年开饭馆,十几年了,每天围着饭馆转,早上6点多出门,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从不得闲。这回趁饭馆装修,夫妻俩跑了不少地方去吃,回绩溪,去菊仙的老家休宁,也去了隔壁江西,几乎走遍了整个徽州地区。开了一些眼界后,反而对自己更加有信心,老章发现有些口碑不错的大馆子,未必就比自己做得好。

老章大名章飞俊,出来学徒那年18岁,属于正经在厨房下过三年苦功的厨师。15岁初中没毕业,想学厨,家里不同意,送他去当砖匠学徒。但还是想当厨师,等到自己成年,他就独自跑到屯溪,拜托舅舅给他介绍了一个饭馆,正式入了行。过去在厨房当学徒,都是苦练刀功,大部分时候都不能上台,从打杂做起,杀鸡、杀鱼,再一步步到配菜。出师的时候,可能锅都没怎么让碰过,全靠有心人一双眼,多看多记。章飞俊的厨艺是出师后到饭店打工练出来的。

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是一回事,能发挥出创意又是另一回事。老章在各类饭馆吃了一个月,除了学到一些摆盘、装修等细节,真正给他新菜启发的并没有。直到有一回他带老婆孩子回绩溪,在朋友当厨师的饭馆里吃到一味冬瓜鱼,看似普通,却很契合徽菜重火功的风格,当时就觉得可以一试。

朋友用的是新鲜草鱼,但草鱼有个问题是刺多,肉会相对柴一些。换成腌过的草鱼、鳜鱼都没有解决问题。老章后来找到的鱼是翘嘴白,肉质鲜嫩,很适合铁锅炖着上桌。至于冬瓜,更是平民美食,可亲可近。选好搭配,剩下的对老章来说就不是难事了。果然还是了解自己的食客,大家很喜欢这个冬瓜鱼,推出后每天都能卖出五个八个。经常有熟客下午一个电话打过来说,冬瓜鱼先给我弄起来——稍微懂一点吃的食客,偏爱去小饭馆吃徽菜,也是因为这类需要细熬慢炖的菜,可以让老板先做起来。老章家绩溪徽菜馆,夫妻店与山野风味4干锅炖煮的时候没有明火还得有老板娘

2003年,章飞俊就开过一次店。那会儿他才年轻呢,出师才三年。他当时还在绩溪县城给一个老板做厨师,有一天老板说他家里有事打算关店,如果想做可以把店转给他,不收转让费。小章年轻气盛,又早就暗怀开店梦想,几乎没有多想,就决定把店盘下来。打工存了一点钱,又借了一些,就这样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做起了小饭馆的老板。饭馆原本生意不错,到他手里,却给做黄了。硬撑了两三年,以亏进去10万块钱收场。等他后来结了婚家里有了女主人,再回头看那次失败的尝试,得出的结论是,厨师开饭馆,还得有老板娘。

与章飞俊“组团”的这位前服务员吴菊仙,也是16岁就出来闯荡社会。成为老板娘之前,年轻的菊仙打过很多工。早在十二三岁,她就敢跑去外面的茶山给人采毛峰茶。那时候她个头还很小,又黑,大家都叫她小泥鳅。东家看她小,想回报(拒绝)掉的,因为采茶叶是按天结算,一天15块,管吃住和来回路费,雇个小孩不划算。菊仙也挺倔,她就跟东家讲:“你让我先采一天,要是不满意我再走,只用管我一趟路费。”

成年后,菊仙也出去打过工,在厦门的一个工厂,工资2000多元,当时如果在屯溪上班,一个月只有六七百。几年后,爸爸和奶奶相继离世,她回乡给奶奶办完丧事,本打算再次出发去厂里。但那天走在休宁街上,就想,爸爸和奶奶都走了,家里其实没什么人了,自己反而是不是应该留在家乡?她想起了章飞俊。

二人最早在同一家饭馆工作,章飞俊在后厨,菊仙是服务员。各奔东西后好多年,没有任何联系。奶奶上一回重病,她回家探望。坐2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屯溪火车站下车,就在站台上,看到迎面走过来有个人好面熟,是章飞俊,他来火车站接人。“我看到他,笑了一下,他也对着我笑了一下。”二人在火车站聊了几句,她提到奶奶身体不好。章飞俊告诉她,他现在她老家休宁的一个饭店工作,留了饭店座机号码给她。

走在休宁老街上,菊仙想到章飞俊,似乎也不是为了问他有没有适合她的工作,总之她给章飞俊打了个电话,二人就这样联系上了。菊仙发觉飞俊是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后来二人打算结婚时,家里还有亲戚说闲话,说她到屯溪上班,既没找一个屯溪城里的,也没找咱们休宁本地的,却找了一个绩溪农村的。但那个时候,没人能做菊仙的主了,她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来。结婚那天是正月十二,她记得头一天下了一天大雪,本来还有点担心,没想到第二天却大放晴天。她就在雪景中把自己嫁出去了,从此以后,可以靠自己去经营小家庭。

夫妻俩现在有两个孩子。大儿子要上幼儿园那年,老章升职失败,决定自己开店。菊仙也同意,唯一的难处就是家里没钱。结婚五六年,二人工资加起来不算少,但有了小孩后开销一直很大。想来想去,最后把小孩的保险退了,原本交了3万,只退回来一万多,亏了一大笔,但也算有了一笔能开口问别人借的基础资金。到饭馆开张一共花出去12万,全是老章那帮厨师朋友你借五千我拿一万地凑出来的。

上半年饭店开出来,夫妻俩背债10万,格外拼命,旁边有家夜总会,天气暖和,只要店里亮着灯多晚都有人走进来。头几个月经常守店到凌晨三四点,这样做了一年多,口碑做起来后,生意也稳定了一些。大致是一年半以后,夫妻俩才把外债逐渐还掉,终于能喘口气,毕店时间才往前移了移。

稳定的夫妻关系,也让老章家绩溪菜的出品与价格都十分稳定。老章说,再怎么好的兄弟,都不如夫妻合力。像他们这种亲力亲为的夫妻店,节省下来的人员成本,还会体现在菜价上,“两个人吃体现不出来,一桌人你就知道了,同样的菜价,我们分量要大,等于可以少点一两个菜”。夫妻店的优势是在长年累月中显现出来的。所以他们既不做大众点评,也不做社区团购,也不会理会什么“盲盒套餐”,不管外面搞多花哨的营销,他们就认真做菜这一件事。

2023年,开店的第10个年头,把店搬到西海街的第5个年头,老章又负债了。盘隔壁店面,重新装修一遍,最后跟银行贷了30万。两个小孩都读私立学校,一年学费加起来就得6万,新增两个员工,工资一万多,店租一年6万——放下的包袱,重新又背上了。菊仙说,7月新店面开张以来,夫妻两个下班时间不知不觉又比从前晚了许多。过去一个月多少会休息一天。7月以来,还一天都未休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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