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曼德勒的生与死:缅甸震后纪实
作者:程靖编辑·徐菁菁4月10日下午,缅甸曼德勒(Mandalay)的一座佛寺里,缅甸华人李敏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一间扎着篱笆的房子外。她们从包里摸出一张张金纸、一张张银纸,折出一个又一个纸元宝,丢进身前的桶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从我们身边走过。“我们家只剩下这一个了。”李敏说。我问:“她的父母在哪里?”她抬起手向右前方指了指,“在那里”。
李敏手指的地方是天空公寓(Sky Villa)的A栋。这片11层楼高的住宅区建于2017年,是曼德勒市有名的高档小区。现在,天空公寓一字排开的A、B、C、D四栋楼中,B、C、D三栋都如瘫倒的切片豆腐般堆积在地上。A栋是唯一一座没有全部垮塌的建筑,但其底部的两层车库和楼房一层已经完全叠在了一起。李敏告诉我,她的儿子和儿媳,亲家和亲家的妹妹,以及家里三个员工一共七人,都被埋在A栋的楼底。3月28日的地震发生后,她和其他家人心急如焚地赶到曼德勒,吃住都在这座寺庙的院子里,一心期待救援现场能传来一些好消息。
从地图上看,曼德勒这座城市以四方形的贡榜王朝宫殿为中心,横平竖直的南北和东西向街道将城市划分为规整的田字格。曼德勒人的道路导航是以数字来定位的,只要说出两个数字,当地人就能迅速领会到所指的位置。
2025年3月28日下午3时28分,华人林深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消息:“60条、22和23条之间,Sky Villa塌了,里面困着很多住户和小孩子,求能腾出援手的人,过来帮忙。”
林深和妻子艳、两个儿子和保姆住在天空公寓B栋三楼靠左外侧的公寓。28日那天地震发生后,在外的林深立刻赶回家。他看到B栋三层以上的楼板叠在一起,三层以下的楼层也全部坍塌,立刻感到家人存活的概率很渺茫了,“因为塌下来的楼比公寓跟前的平房顶还要低”。林深喊妻子和孩子的名字,没有得到回音,只好跑出去叫更多人来帮忙。
自发组织起来的人们来到天空公寓,寻找救援机会。大二学生石家城的姐夫28日到天空公寓办事,地震发生后也被埋在废墟下。他告诉我,其他楼栋垮得太厉害,救人无处下手。A栋虽然没塌,但倾斜严重,余震也不断,“没有人敢进去,人们在外面看,看哪里有人需要救,就去试一下”。29日早晨他再到公寓时,“现场已经飘出遗体的味道”。
29日午后,林深的朋友阿星、阿志绕到公寓背面一声声地喊人:“有人吗?有人的话发出点声响!”当时给回应的有好几处。阿志问回应的人叫什么名字,得到回答后,阿志用对讲机问林深:“你老婆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年龄30岁?她还在这里,她还活着。”林深非常激动。很快,他的心又“像一根弦一样拉得很紧”,生怕一有余震,燃起来的希望又破灭。从29日下午2点到晚上7点,没有救援队,林深和朋友们用小锤子等工具,从废墟里生生挖出一条通道,让妻子艳爬了出来。
艳后来和林深描述了被困时的场景:地震发生后,倒塌的楼梯当场砸死了保姆。大儿子在另一个坍塌的房间,没有音讯。小儿子的下半身也被建筑材料死死压住。天花板和横梁在艳身前形成了一个高30~40厘米的低矮空间,让她幸存下来。为了爬到小儿子身边陪伴他,艳在一片黑暗里匍匐前行,每爬一步都要把碎石和灰土挪开,全身都被割伤。孩子喊口渴。艳从儿子的书包里摸到他上学使用的湿纸巾,从湿纸巾上挤水给他喝,还摸到VC补剂,让他喝下去。她尝试着叫喊,但由于被埋位置距离外面有五六米,她能听到外面的人来了又走,外面的人却很难听到她。每次,艳喊到筋疲力尽,昏睡过去,醒来再喊,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她摸到了小儿子书包里的文具盒,靠敲击文具盒发出的声音来求救。绝望的时候,她摸到孩子书包里的铅笔和纸,给丈夫写下了简单的遗嘱:“好好活下去。艳爱你。”
妻子出来时,林深说:“我们还要救儿子。”妻子回答:“我们的儿子没有了,两个都没有了,小儿子是在我面前去世的。”这句话把林深的心都撕开了。给妻子挖通道时,林深想过,如果救援队来了,能把孩子救出来,他能接受孩子残疾,“我们会安慰他、鼓励他,我相信他即使装假肢,也会活得很好”。林深救出妻子时,来自全球许多国家的救援队正在开拔。3月29日,云南蓝天救援队第一梯队从中缅边境的瑞丽—木姐口岸出发,通过陆路,在3月30日凌晨抵达了曼德勒。第二批出发的云南蓝天救援队由于口岸关闭延迟到4月1日抵达。其间,来自印度、俄罗斯、新加坡和中国香港等地的救援队也都陆续到位。一位救灾志愿者告诉我,缅甸消防部门把曼德勒划分为A、B、C、D四个搜救区域,A、B、D分别由中国、俄罗斯和印度救援队配合缅甸消防部门,C区由缅方负责,分头进行排查和搜救。
当时,天空公寓因为倒塌严重,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云南蓝天救援队就被分在天空公寓所在的曼德勒A-1区进行救援和挖掘。
守候在现场的人们对久等来的救援队寄予了厚望,但灾难远比他们想象的残酷。“我们没有经历过这种灾难,也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林深说,“我们以为全世界的救援队来了几百上千人,就能拯救全曼德勒,甚至全缅甸的地震被埋人员,就像我们以前看的超级英雄电影,只要有活人,都能救出来,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岩罕旺是第二梯队抵达的云南队员,他告诉我,其实他们抵达时,各国救援队就已对天空公寓进行多轮搜寻,不再发现生命迹象。正值旱季的曼德勒,正午的气温时时飙升到40摄氏度以上。“太阳一照,楼顶温度达到四五十摄氏度,而人的体温通常在37摄氏度左右,用热成像仪器一探测,一片都是红色,很难判断生命迹象,需要采用声呐等其他技术手段。”岩罕旺从4月2日起就驻扎在公寓楼顶,进行钻孔作业后,再从“孔”中进行最后一轮探测,但也没能发现存活着的生命。
岩罕旺说,他从来不赞同“救完活人就跑”的救援队,“救援不只是救活人,还要给死者和家属一个交代”。于是从4月3日起,挖掘机进驻了天空公寓的作业现场:挖掘机先将楼体进行破拆,当楼体中的钢筋裸露出来,挖掘机“挖不动”时,现场的救援队员就会上前进行手动切割;而挖掘过程中一旦发现被埋人员的头发、肢体等,挖掘机就会停工,救援队员手动清理瓦砾,将遗体搬运出来。
挖掘进行到第三天时,我站在废墟对面,看到破碎的楼板里裸露出的钢筋,像头发一样密集,胡乱地垂下。云南蓝天救援队缅甸现场指挥员张鸿福告诉我,现场挖掘进度缓慢,很大程度是因为这栋公寓的建筑质量:“建造这栋楼的水泥质量不好,但钢筋却用得很多。钢筋密度太高,加上天气炎热,切割钢筋的器械作业后都给‘烧了’。后来我们逼不得已,只能用最古老的气焊方式来切割钢筋。这也导致了我们每挖掘一小时,切割钢筋就要花三小时。”为了争分夺秒搜救和挖掘,云南队员们即使在酷热的中午也不停工,19名队员24小时两班倒进行作业。“我们所有队员身上都是痱子,每天不断地灌红牛、藿香正气水、电解质水,一天连厕所都去不了一次,衣服跟水洗似的。”张鸿福说。
天空公寓坍塌的复杂程度也拖慢了救援进度。从航拍图片看,天空公寓坍塌时“像叠积木一样”倾斜,B、C、D栋倾斜的方向正好是公寓后的佛教寺庙。但“考虑到尊重和保护当地的宗教文化,不能把救援设施搭到寺庙的院子里去”。张鸿福说,唯一没有倒塌的A栋公寓也严重倾斜,成为一座危楼,一旦发生较强的余震,整栋楼都有可能彻底垮塌,会给救援人员带来危险。
除此之外,A栋倾斜的方向是一片蓄水池,是曼德勒整座城市的饮用水源。林深作为志愿者参加了天空公寓多次中缅联合救援会议。他告诉我,会议的结论是,若A栋向蓄水池方向坍塌,可能会严重影响曼德勒市的水源质量和环境,因此天空公寓整体的处理方案是将B、C、D栋先清理完毕后,再定向爆破A栋,再对爆破后的A栋废墟进行挖掘和清理。
于是,A栋变成了天空公寓最“安静”的一座。李敏告诉我,地震后的第一、二天,救援队员进入A栋救出了几个人,搬运出几具遗体,但“过了最初三天,到第四天,(救援人员)说A栋没有生命迹象,就放弃了”。现在,A栋被埋人员的家属也都散去了,只有李敏和亲属仍守在寺庙里:“我只想要把遗体找到,把他们火化,我们就离开。他们的物品、家里的保险箱,其他的一切,我们都不要了。”3月28日,地面刚开始晃动时,大二学生石家城还以为这只是曼德勒偶会发生的“小地震”。没想到,震动突然剧烈起来。石家城直接跑出了家门。妹妹在学校教书,他毫不犹豫地开车去找她。“在路上,第二波地震来了,亲眼看见沿路的楼房一栋栋倒塌下来。”
对于生活在实皆断裂带(Sagaing Fault)沿线的缅甸人来说,地震并不陌生。实皆断裂带位于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碰撞产生的喜马拉雅造山带东缘,长达1200公里,贯穿整个缅甸。过去100年间,实皆断裂带的北段和南段都曾发生过7.0级到7.6级的破坏性地震。不过,曼德勒地区上一次发生严重破坏性地震还是在1839年。在3月28日之前,对于大多数曼德勒人来说,地震并不是日常生活里值得担忧的事。
曼德勒这座名城坐落于缅甸第一大河伊洛瓦底江东岸,四周被群山环绕,地势平坦开阔。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在世时,曾与弟子阿难一同行至洛迦塔山(Lokuttara Hill),也就是现在的曼德勒山。佛祖在山顶俯瞰下方平原,微笑着说:“在我涅槃两千四百年之后,这里将建立一座伟大的佛教之城,佛法将在此地重光。”1857年,缅甸敏东王宣称自己正是佛陀预言中的国王,他下令迁都于此,修建了规模宏大的王宫和寺庙。“佛祖传说”的背后当然也包含战略与政治考量。曼德勒交通便利,利于贸易和资源调配,更适合作为王国中心。
不过,这块“应许之地”并不格外幸运。建都仅不到30年,1885年,曼德勒就被英军攻占,贡榜王朝灭亡,缅甸全境沦为英属印度的一部分。1945年二战结束前,盟军从日军手中夺回曼德勒。城市遭受激烈轰炸,敏东王用柚木修建的宫殿毁于大火。战后,缅甸陷入军事政府与少数民族武装的长期冲突,虽然主要战火集中在边境山区,但曼德勒作为中部大城,也不时受到波及。
2021年,缅军接管国家政权,反对派组建民族团结政府,随后组建武装部队,从边境地区开始向缅甸军政府发动“人民保卫战”,遍布缅甸边境山区的民地武(少数民族武装)也被动员起来,意味着建国以来就常年不稳定的缅甸再次进入内战状态。
内战爆发以来,反对派武装也曾多次攻至曼德勒城下。许多曼德勒人都曾听到过二三十公里外传来的炮火声。但作为全国第二大城市,曼德勒至今没有被内战真正波及。这里的手工业和农业加工发达。从曼德勒出发的高速公路,向南通往下缅甸最大的经济政治中心仰光(Yangon),向东北连接掸邦(Shan)的腊戍、木姐(Muse)直达中国瑞丽,向北则通向盛产玉石的密支那(Myitkyina),贸易也非常活跃。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飞驰在遍布市场、小商铺与中小企业的街道上。老城中,人们仍可畅游昔日王宫的遗迹与围墙;僧侣穿梭于金色佛塔与红砖寺庙之间。对许多逃离战火的人们来说,曼德勒是他们的“避难所”。
如果不是战火,林深一家本不会在天空公寓。林深和妻子艳都是掸邦木姐人。木姐紧邻云南瑞丽。林深在木姐长大,高中时来曼德勒上学,毕业后又回到木姐从事边境贸易。2012年,林深和艳相识相恋,2016年结婚后,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2023年10月27日,缅甸东北部爆发了“1027军事冲突”,以缅甸果敢民族民主同盟军(Myanmar 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 Army)为首的民地武装与掸邦东北的腊戍、贵概等多地的缅甸军政府交火。木姐也被波及。
那时,林深正带着一家人“下来曼德勒旅游”,起初,他并没太在意局势的变化,“毕竟缅甸打了那么多年”。但他没想到,这次动荡会越来越严重,最后竟回不了木姐的家了。那段时间,一家人从朋友家搬到酒店,又从酒店搬回朋友家,反反复复了三个多月。孩子因为没有规律的生活变得情绪暴躁,他也担心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最终决定在曼德勒定居下来。林深规划未来:先慢慢把木姐的事业转移到曼德勒,等资金宽裕些,再买一套房。一家人很快就看中了天空公寓——曼德勒最好的公寓。虽然买房资金还没有到位,但林深决定先租下。这座建于2017年的高档公寓,离孩子的学校很近,配套设施齐全:有网红屋顶酒吧、游泳池和设备先进的健身房。最关键的是,公寓提供安保和24小时供电。
自2021年以来,缅甸人常常苦于无电可用。缅甸的电力结构高度依赖水电,占总装机容量的一半有余。近年来,旱季水资源匮乏,导致水电产能下降。原本,政府希望建设30个光伏电站,但政局动荡,外资撤离,仅剩三个项目还在继续开发。2023年起,仰光等大城市每日仅有四小时政府供电,人们不得不依赖太阳能或柴油发电机来维持日常生活。曼德勒漫长的酷热令人窒息,这让天空公寓的电力保障格外具有吸引力。
地震发生时,华人钏有勋在外吃饭,哥哥被埋在了天空公寓垮塌的D栋之下。他们搬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钏有勋告诉我,兄弟俩之前在仰光经营药品批发生意,主要向小城市的药店和诊所供货。内战爆发后,许多省份的小城市贸易受阻,兄弟俩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干脆决定暂缓事业,回到曼德勒陪父母。父母在城里有家,但家里供电有限,兄弟俩还是决定租下了24小时供电的天空公寓。
另一位住户菲利普(Phillip)也是为了躲避掸邦的战乱而举家搬迁到曼德勒来的。如今他的父亲、奶奶、叔叔和姑姑都被埋在B栋的废墟下。当我问起他为何选择这栋公寓,他的回答也是“电”,“如果没有电,家里老人受不了这种炎热”。
3月28日当天,缅甸国家管理委员会说,受地震影响,缅甸首都内比都(Naypyidaw)、实皆省(Sagaing)、曼德勒省、马圭省(Magway)、掸邦东北部地区及勃固省(Bago)等受灾区域都进入紧急状态。然而,同样在不幸中,曼德勒在震后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支援,另一些地区则处在“灯下黑”的境地里。救援力量和救灾物资一度集中在曼德勒,不仅因为曼德勒是缅甸心脏地带的商贸中转站,还因为除了曼德勒和内比都以外的大部分受灾地区,都是外界难以进入的“禁区”。
震中所在的实皆省,灾区勃固省、马圭省和掸邦都是反对派武装和军政府有过激烈交火的地区。实皆省更是当下冲突的焦点,根据政治风险咨询机构COAR在2025年3月制作的地图,该省超过一半地区被“人民保卫军”(PDF)控制,其控制区和缅甸政府军控制的地带犬牙交错,难舍难分。
曼德勒市距离实皆省只有20余公里的路程,但在曼德勒,我很少有机会听到实皆的确凿消息。有的是流言和纷争,比如缅甸反对派指责政府不允许救援力量和援助物资进入实皆,并且在地震发生后继续空袭实皆的村庄。
在流言之中前往实皆并不容易。我被告知必须跟随分发援助物资的车队,否则既可能面临政府军的盘查,又可能误入“人民保卫军”的实控区。交通也是个大问题。连续两天,我都在去往实皆省的必经之路上看到往来绵延几公里的排队车流。连接曼德勒和实皆省的两座跨江大桥中,有着91年历史的阿瓦大桥在地震中严重损毁,部分桥面沉入水中;2008年竣工的新桥——伊洛瓦底大桥也出现裂缝,需要实施交通管制,限制重型车辆通过。当地人告诉我,实皆物资短缺,排队的车流中不仅有送物资的车辆,还有来曼德勒采购的实皆居民用车。
4月8日,我终于跟随一支仰光来的华人援助车队进入实皆省。他们通过亲友筹款,购买了大米、泡面、水、睡垫等物资,在实皆本地员工的带领下向最有需要的灾民分发物资。实皆和曼德勒一样,是一座由平房组成的城市,但我目之所见,这里房屋倒塌的比例要远远高于曼德勒。
在伊洛瓦底江畔的村口,我遇到了一位名叫丹增(Than Zin)的电气工程师,他指点我,在实皆活动要格外小心。跟随着丹增的指示,我们沿着主干道向西北方向出发,左手边是一片绿树掩映的居民区。丹增说,那里是两军的缓冲区;再往西10分钟的车程,就是“人民保卫军”的控制区了;而沿路向北,看到一座壮观的大佛后也不能再前行。丹增解释,进入“人民保卫军”阵地会被误认为是政府军的人,向东则进入了政府军基地,“你的车会被他们用挖掘机铲出来”。说完这句俏皮话,丹增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们实皆人的活动范围本来就很小,现在还地震了。‘人民保卫军’一直想要夺取实皆城,可是即使他们成功了,他们得到的也只是一座(在地震中)破碎的城市”。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大二学生石家城一家人是在曼德勒的马路边过的夜。天气炎热,蚊虫袭扰,余震不断,搅得人心惶惶。半夜,还有一名缅甸消防队员前来叫醒大家,说可能还有10.5级地震,让多加防范。石家城被吓了一跳,赶紧AI查证了一下,才知道有记录以来最大的地震震级是9.5级。兵荒马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石家城去亲戚家,本准备在院子里补会儿觉,突然看到微信群里的曼德勒云南同乡会正在招募地震救灾志愿者。石家城赶紧跑去了云南会馆,没想到的是,那时会馆里已经聚集了100多人。次日凌晨云南蓝天救援队到达曼德勒后,救援现场需要缅甸语翻译,石家城就担起了这一责任。
在曼德勒,缅甸社会的自我组织能力常常让我惊叹。我抵达云南会馆时,会馆中间的空地上20余顶油布帐篷拼接成一片临时大棚,门前条幅上用中缅双语写着“曼德勒云南同乡会·地震救灾中心”。在这里,我遇到的曼德勒华人多用云南方言彼此交谈。他们的祖辈大多是在20世纪初中国动荡年代逃往缅甸的。有人一开始就来到曼德勒,有人则落脚于缅甸东部、北部的华人聚居地,他们的后代再迁至这座位于缅甸心脏地带的商贸重镇。
聚居于此的第二、第三代华裔多少有些沾亲带故。云南同乡会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是如同“教堂”般的存在。平日,同乡们常因红白喜事在此相聚。曼德勒孔教学校初中部老师王珍珍告诉我,过去不论是新冠疫情、水灾,还是内战,同乡会都会第一时间组织义工、筹集物资,无论是本地捐助,还是从中国进口药品、防疫物资,都会迅速响应。这次地震也不例外。3月30日凌晨,云南蓝天救援队的第一梯队抵达曼德勒后就去了一处印度裔街区的被埋现场。被埋地点的信息就是负责生命搜索的志愿者上报的。志愿者郑小新说,蓝天救援队队长给志愿者们分配了任务,对曼德勒以35条、80条两街交会点为中心四个方向的A、B、C、D四个区域,分别进行被埋人员的搜索和信息统计。志愿者们搜索完毕后要回到云南会馆上报信息,再根据严重程度来决定救援优先程度。
第二批队员抵达曼德勒后,云南蓝天救援队有了较为充足的力量可以分为四组,前往不同地点展开搜救。云华师范学院小学部教师、志愿者张子飞开始参与后勤工作,队员需要几辆车、哪些设备、多少翻译员或物资,现场需要冰块、水、午饭和晚饭、口罩和消毒水,或是现场有人被救出、有遗体被带出,他和同伴们会记录下来,报告给云南会馆。那时候的曼德勒还处于通信中断状态,“所有消息都需要写在纸条上,让志愿者骑摩托车递送”。
王珍珍在救援现场遇到缅甸救援队的朋友,对方看到她时难掩惊讶。而在蓝天救援队的驻地,她又意外碰到原本学医、后来转行经商的表弟,得知他也是在震后主动联系云南会馆,加入成为一名志愿医生。她还偶遇了已经搬到其他省定居的朋友,后者来灾区送物资,十多年未见的旧友竟因救灾而碰面。
在云南会馆,运送的物资一车一车地到来,卡车卸下货物后又一车一车地出去。4月5日,我跟随志愿者郭征到曼德勒以南的小城阿马拉布拉(Amarapura)给受灾居民送物资。在阿马拉布拉北部一座村庄的活动中心,郭征的队伍将车停下,志愿者和村民们组成人链,搬运起了上百箱饮用水。活动中心隔壁的礼堂里,一家缅甸民间组织正在为村民送药品。行动起来的不仅是华人。在另一座村庄,我们遇到了来自仰光的文身师科科(Kel Kel)。科科正和同伴在一片田野的地上打洞,那是为后续搭设帐篷而准备的。科科告诉我,地震发生后,他和同伴就驱车来到灾区赈灾,专门做一些“别人还没有想到的行动”:没有物资时就送物资,没有人搭帐篷就准备帐篷,下一步的目标则是给灾区送一些移动厕所。在阿马拉布拉,我还遇到几名男子用竹子给几台柴油发电机搭一个遮雨棚。他们告诉我,地震后村里停电,发电机是村里一户比较有钱的村民“贡献”出来的,村民们一起集资买了柴油,产生的电能让村庄晚上点上灯。
在曼德勒华人王天利看来,这样的动员能力事出有因:常年生活在乱世中,人们不相信也不期待自己会被保护。她曾听爷爷说过,爷爷刚到缅甸时是日占时期,在日军面前,就连缅甸政府也毫无权力可言。上世纪80年代时,缅甸政府发行过25元、75元、15元和35元等非常规数额货币,又在流通几年后突然废除,让许多人的积蓄化为乌有,“爷爷的一箱子钱后来就变成了点柴火时的火引子”。
王天利早年住在缅北克钦邦首府密支那。那更是一片政府治理的盲区。克钦邦的山林和佤邦、果敢地区有着相似的发展模式:有庞大的灰产(如毒品)和山兵(民地武)。当地华人的坟山都修得很好,成了吸毒者的乐园。每逢祭祀时,王天利总能看到一地的针头,“像草一样长在路边”,“甚至连竹子上都插满了针头,是竹子还是笋时就插上去的”。以至于“不到祭祀的大年份,我妈妈都不愿意带我去上坟”。
2021年缅甸政局突变后,人们在生活中也变得更为小心谨慎。缅甸2024年的GDP比2020年减少了13.9%。外资工厂撤离后,失业率上升,在社会上形成了恶性循环,偷盗抢劫等治安事件越来越多。王珍珍感叹,曾经女生也可以深夜出门的城市,今天(身处其中的人)的生活方式变成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5点没有回家,父母就会打来电话问行踪。
王珍珍在孔教学校的学生们时不时遭遇持刀抢劫,“他们指着一个学生的摩托车和手机说:‘不给的话就捅你几刀。’学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财物被抢走”。频繁的治安事件中,人们并不信任警方的作用。王珍珍说,报案不会有结果,判案也不会得到真相,发在网上还会被舆论批判,被指责是自己不小心:“你不知道我们国家现在的状况吗?”
地震发生后,王珍珍在孔教学校的学生们也主动加入了志愿者队伍。他们中最小的只有十三四岁。在救援现场看到他们,王珍珍很惊讶。她既担心孩子们骑摩托车不安全,也不希望他们直面现场的遗体,怕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冲击。但事实上,华人志愿者中的成年人几乎都已在一线奋战,骑摩托车递送消息、看管现场的盒饭和饮料等琐碎的事情,只能依靠这些孩子协助。
看到孩子们踊跃地搬运物资,有时主动去搬一箱和他们身体一样重的物资,王珍珍深受触动。“平时在学校扫个地都推三阻四,写作业更是百般不情愿,现在却这么积极地冲到前线,真的让我很欣慰。”她也理解了家长们让孩子参与救援的心情:长期浸泡在“法外之地”,人们学会了让孩子们野蛮生长。参加救援,不管是看到遇难者遗体,还是经历酷热、忍饥挨饿,都不过是提前感受人生的暴风雨。在曼德勒郊区的盛班亚特(Sein Panyat)社区,我在一顶油布帐篷里遇到了凯茵(Ma Khaing)和她9岁的儿子。盛班亚特原本是一片垃圾填埋场。40年前,最早的一批贫困居民在垃圾上搭建木架、围起篱笆房,逐渐形成一个拥有约400户居民的聚居区。现在,人们卖菜、卖槟榔、卖西米露和冰淇淋,或是以此为低成本的居所,在曼德勒市里到处打零工。
3月28日那天,盛班亚特不仅遭遇了地震,还被随之而来的一场大火夷为平地。凯茵告诉我,地震发生时,她的孩子正在上补习班。突然之间,火从地下不知何处冒出来,很快蔓延开去。她跑到补习班找儿子,幸运地逃过了自家房子的坍塌,也找到了从火灾里幸存的儿子,但补习班的老师遇难了。
如今的盛班亚特,倒塌房屋的水泥块上遍布被烧焦后翘起的金属棚,仿佛一片战后焦土。凯茵用来卖菜的摩托车被烧到只剩下车框。几天后,被烧焦的车框,连同家里屋顶的铁皮和瓦片,都被拾荒者捡走了。
眼下,一家人靠救济活着。盛班亚特的主路两侧被援助组织的帐篷占满。每个帐篷后面都跟着长长的队伍。这些帐篷有的发放盒饭,有的发放米面油、肥皂和鸡蛋,还有一个佛教组织在发放现金,一些居民领到了乳胶枕头。
新的物资车来到时,人群像潮水一样飞奔过去,没人排队,也没人指挥,几名男子手持木棍敲击车身,代替了语言。不到两分钟后,一辆小型货车车斗里的物资就会被领完。
活下来的人继续往前走。凯茵打算留在这里做小生意。卖槟榔的韦(Ma Wai)和卖冰淇淋的科科伦(Ko Ko Lwin)已经重新出摊。韦告诉我,因为地震后援助人员常来盛班亚特,居民们也来排队领取物资,她的槟榔生意甚至比地震前还要热闹。但谈及未来,人人都说“不知道”。多数人更愿意问我:“你要给我们捐钱吗?你带了什么物资?你会帮我们重建房子吗?”
缅甸人提到苦难与生死,总是很淡然。人们用“轮回与因果”来解释发生的一切:生命在六道(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中不断轮回,善行带来善果,恶行带来恶果,从而看淡生死,将存亡看作生命的转换而非消失。
在阿马拉布拉的一座始建于576年的佛寺里,许多佛塔倒塌、开裂或倾覆了。佛塔里的红砖倾泻而出,几乎淹没了佛像。寺庙的禅师(Sayadaw)桑通(U San Tong)在地震时躲到了用膳的桌子下面。几分钟后,第一次大规模余震来袭,他的办公室彻底坍塌。桑通从被埋的桌子下找到一颗钉子,拿着钉子和瓦片在砖块堆里凿出一个洞,和前来寻他的寺庙的义工挥手说:“我在这里!”桑通从被埋到获救仅仅用了25分钟。他告诉我,这是佛的旨意,是他六七年来一直在寺庙中做义工的犒赏。
可是对林深来说,没有一种宗教可以抚平他心里的伤痛。4月20日是他和艳结婚九周年纪念日。“我们绕了一大圈,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又变成四个人,现在回到了我们两个人。”林深想,如果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两个孩子那么单纯、那么乖巧,究竟犯了什么错?“他们该受什么报应?我们真的不明白。莫非他们的生命必须这么早结束,是因为命运安排了更大更沉重的事情,不愿让他们去承受?”4月7日,在天空公寓附近的寺庙里,我第一次见到埃敏(Aye Myint)。埃敏的小女儿今年3月刚刚考完缅甸高考。3月28日那天,小女儿告诉她,想“出去玩”,就和姐姐一起出门了。天空公寓D栋建筑物下方原本有一座游泳池,对非住户也开放。地震发生后,第一批赶到的救援人员从D栋废墟里找到了大女儿的手机,用那部手机给埃敏打电话,她才知道两个女儿和小女儿男友是来了这里。13天后,救援人员的挖掘机挖出了泳池的边缘,又找到了小女儿的一个挎包。
埃敏的外甥、两姐妹的表哥高咩左(Kaung Myat Kyaw)告诉我,埃敏的丈夫因新冠疫情去世后,她“整个人生都维系在两个女儿身上”。“她很自责,因为她觉得当天是她准许女儿出门的。”高咩左说,“我有时告诉她,不要再等了。但每次这样说,就会破坏她的希望,她会立刻抽搐晕倒。”
那些天,在废墟作业点外,我和埃敏及家属的每一次交谈,即使再简短,也都会被立刻赋予“帮他们寻亲”的期待。4月7日下午,高咩左骑着摩托车载我到作业点前门,让我进去向救援人员带消息。我把两姐妹和小女儿男友的照片拿给现场的云南蓝天救援队看,请求他们留意这三名年轻人,但云南队员无奈地告诉我,他们已将现场移交给缅方,“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4月7日是中方救援队整体撤离3·28缅甸地震灾区的日子。下午2时,救援队和缅方举行了交接仪式。离开前,一名云南蓝天救援队队员叫住我,有些哽咽地对我说,让我“好好写报道”,因为他们没能完成被埋人员家属的期待,“希望有更多真正愿意帮助缅甸的人,过来帮帮他们”。
4月10日下午,我最后一次去天空公寓。仍有救护车闪着红灯驶出院子。驾驶座和车厢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那意味着刚刚从现场挖出了遇难者遗体。在D栋挖掘现场,一台带有双杠液压剪的挖掘机正在对左侧楼板进行破拆,另几名缅甸救援人员在对破碎后的钢筋进行切割。
在救援人员拉起的警戒线外,我又遇到了埃敏。她身穿紫色上衣和紫红色的笼基(一种缅甸传统的围裹式的布裙),头发整齐地盘着。埃敏告诉我,仰光救援队是10日当天赶到的,负责切割钢筋。“现在的救援非常缓慢,他们晚上6点就下班了。”埃敏说。她的神情严肃又庄重。她还在等待两个女儿。
4月8日,林深等来了大儿子的遗体。林深原本有一个新的公寓项目,本打算在4月1日开盘。考虑到这次地震后,曼德勒市民对公寓日益增加的不信任,林深怀疑这栋公寓是否还能建起来。不过,现在他有个念头,要把它改成一个“世界级的抗震建筑项目,邀请中国台湾或日本抗震专家来设计”。
命运的骰子下次会给出什么样的结果,谁也说不清。在曼德勒角湾市场,华人玉石商人秋姐和我分析有关内战的小道消息,担心曼德勒会成为内战的下一个目标。她拿华人聚居的北方重镇腊戍举例,该城市在2023年的“1027军事冲突”中被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攻占。“以前总说腊戍那么大的一个城市,不会打来的,没想到后来真的打到了市中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敏、林深、王天利、埃敏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