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坐春风里 流光二十年

作者: 韦承金

2024年11月24日下午,我正走在从南开大学二主楼到马蹄湖畔办公楼的路上,突然收到叶嘉莹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望着马蹄湖中萧索的残荷,不由黯然神伤。从2004年秋初闻先生之謦欬,到如今已整整20年。先生的诗词学成就博大精深,才疏学浅如我不敢赞一词;先生德高而望众,嘉惠后学良多,传先生衣钵者不乏其人矣。有幸追随先生听了20年古典诗词讲座,我能做点什么力之所及的事呢?回想20年来与先生有关的一幕幕往事,既觉得很欣幸,又感到颇有压力——欣幸来自于受到先生启迪和鼓舞,压力是因为受到先生之鞭策。因忆起先生尝言:

既然我们同样遨游于诗歌感发生命的长流之中,我真诚地希望我们这条兴发感动的长流能够生生不息地绵延下去。我不辞辛苦地来讲,大家热情洋溢地来听,我想你们一定也得到了一份兴发感动的生命。日本的有岛武郎说过一句话:对于幼小者,你们得到了,就如同饮过血的狮子,从此增添了力量,可以更勇猛地向前奔走。我不敢这样说,但是,既然我们曾经得到过什么,就应该保存下去,传播下去。

由是我想,我从先生这里曾经得到那么多的鼓舞和鞭策,那么,把我对先生的这份感念记录下来,将这20年间我所亲历的有关先生的事公之于众,对诸位读者了解先生其人其学或许是不无裨益的。

以“跑野马”式授课阐释古典诗词之“兴发感动”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2004年10月21日,在南开大学东方艺术大楼举行的“庆祝叶嘉莹教授八十华诞暨词与词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彼时我只是一名学生听众。

那时的大学生都喜欢浏览网络论坛,而“我爱南开”站的“古典诗词”板则是我经常“灌水”的板面,南开学生里,诗词爱好者还真不少,后来以这些南开诗友为基础,还成立有谷雨诗社,这种诗歌氛围当然与叶先生在南开讲学不无关系。有一回,看到“古典诗词”板有人转发叶先生八十华诞学术研讨会的消息,会议当天我便早早就来到会场“占座”。这场名家云集的学术会议,可谓让我大开眼界。

面对陈省身先生、杨振宁先生、冯其庸先生、王水照先生等的致贺与赞誉,叶先生以孟子“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来表达自己的“惶恐”“惭愧”。可是先生虽自谦为“小女子”,却有一种在任何场合都无畏无惧的从容优雅之气度——面对满堂名家大师的注视,先生完全脱稿演讲,侃侃而谈。记得致辞快结束时,先生说:

我觉得,我们国家、民族,现在虽然是日臻富强了,可是我常常想,我们在追求物质这方面的成就之外,我们的精神、我们民族的精神、国民的品质,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虽然生命是短暂的,但我们的感情、我们的理想、我们的希望、我们的追求是永远的,我们诗歌的生命、我们中国文化的那个血脉的源流,这种精神是生生不已的。

这段话我至今难以忘怀。先生说话时并没有许多演讲家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但是听起来非常有分量、非常有穿透力。

2005年我从南开大学经济学系毕业,面临就业选择时,在投身金融业和留校做《南开大学报》编辑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从此投身文字工作,不能说跟叶先生的影响没有关系。此后的这20年间,只要有叶先生的讲座,即便讲座多安排在周末或晚上,我也几乎每场必到——有时是工作上的“美差”,有时是业余时间的自愿“充电”,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如坐春风里 流光二十年0

这些年听叶先生讲座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先生特别善于以其独特的视角挖掘、阐释古典诗词所蕴含的丰富人格力量。用先生的话说,古典诗词中所体现出来的诗人、词人的内心感情和生命境界,是诗词最具根本性的“质素”,先生将其名之为“兴发感动”。记得2005年秋,某演讲者在南开大学主楼小礼堂谈稼轩词,“辛稼轩有大丈夫之襟怀和肝胆,然后有大丈夫之辞章”“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诗词要与天地精神相往还”……演讲者引经据典,大谈稼轩词之豪放,可谓滔滔不绝、气势飞扬。讲座之后,台下的叶先生应邀作点评。先生首先对演讲者关于稼轩词“豪放”的阐释表示肯定。然后先生说,稼轩词之所以好,不仅因为其词之豪放,更在于其中有一种深微婉曲、低徊要眇的韵致隐藏在这些豪壮激烈的词句中——稼轩有一种大丈夫的志向,而他又不得不遭受许多屈辱,这使得他的词低回婉转、百转千回,虽豪放却有一种要眇幽微的双重意蕴。后来在多次讲座中,先生阐释稼轩词时,也都是要分析辛稼轩遭受的诸多屈辱、挫折。先生认为稼轩词的精神底色是那种英雄豪杰意志被摒弃压抑中所受的挫折,所以他的词中始终有两股力量在盘旋激荡。比如在同一首词里,有“倚天万里须长剑”,又有“欲飞还敛”;有“水随天去秋无际”,又有“忧愁风雨”“揾英雄泪”……先生的解说,将稼轩词豪放中的低回婉转、百转千回阐释得淋漓尽致,就连台下并非中文系学生的我,也能够真切体会到,我们今天所曾遭受过的那些困顿、无奈、彷徨,古人也曾遭遇过。愈认识到辛稼轩平凡、隐曲的一面,则愈能感知其人格之伟岸。先生说,很多古代的诗人、词人都有一种平凡、隐曲的一面,都有曾经苦难的“弱”,然而他们更以一种持久、坚韧的力量来抵抗外界的压迫以坚持自己的操守、成就自己的理想,先生称之为“弱德”。

叶先生讲课有一“绝活”,就是从不看讲稿,任凭自己的联想来发挥——从一首诗或一阕词发端,引申到老庄孔孟,屈原、陶渊明,甚至西方符号学……有时你正听得入神,先生则喃喃自语“又‘跑野马’了”,好似“缰绳”一收,这“野马”就被拉回来了——叶先生管“跑题”叫作“跑野马”。而我们听讲座,都喜欢叶先生“跑野马”那种“兴感纵横”的感觉。早些年叶先生作讲座所在的东方艺术大楼逸夫厅,总是装不下那么多听众。后来就安排到南开大学能容纳听众最多的主楼小礼堂。

2008年11月,叶先生连续好几天晚上讲授“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每天晚上7点开始,但是下午4点多主楼小礼堂门外就开始排队,阶梯过道也坐满了人,还是装不下,叶先生就让大伙儿围坐到讲台边上来,其盛况真有“从者如流”之感。记得2008年11月15日晚,先生从王国维词学谈到苏东坡词《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先生的“野马”驰骋在苏东坡那历尽坎坷、跌宕起伏的人生“旷野”里,驰骋在北宋时期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又“跑”到同一词语在历代诗词中的意象里。同一首词里,先生把东坡词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的那种“天风海涛”式的开阔旷放,与“不应回首,为我沾衣”的那种“幽咽怨断之音”,以及其中的抑扬起伏、低回婉转阐发得淋漓尽致,让苏东坡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听者如痴如醉……

先生的“野马”甚至还“跑”到自己的人生经历与体悟里。苏东坡连连遭遇人生的困境,先生说自己也曾“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而苏东坡写“万里卷潮来”,先生则以自己在浙江观海潮的美妙体验印证,先生演讲时那种悲欣交集的神态让人觉得,苏东坡的悲欣慷慨仿佛就奔腾在先生的血液里,也奔腾在我等现场听者的血液里了……那次讲座,先生讲得太忘乎所以了,回过神来才发现这“野马”跑得太远了,带着歉意说:

讲到海潮,我才想起来,今天本来想给你们看一张照片,但是很抱歉已经没有时间了。那张照片是我在浙江海宁跟王国维先生铜像的合影……我想起来我们今天讲座的题目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还是没有讲完。

因为“跑野马”过于忘乎所以,先生原本打算三次讲完的系列讲座,不得不在这次的第三讲之后,在2008年11月28日晚又补了第四讲。

叶先生虽自谦是“跑野马”,然而若是没有深湛的学识,是很难如此生动地阐释古典诗词背后的那种“兴发感动”;没有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敏感的“诗心”,也很难能体会到那些伟大诗人、词人的“诗心”——顾羡季先生曾说:“只有诗心理解诗心。”叶先生传顾先生之衣钵,讲课常有一句“口头禅”:“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生命来写自己的诗篇,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其对诗词的阐释可谓以诗心证诗心。古典诗词背后那种鲜活的生命力量在叶先生的“跑野马”里,每次听完讲座总让人感动,这与阅读文本时的感受是不太一样的,有时甚至是超越了文学文本的。

叶先生在讲座中曾多次提到顾羡季先生对她的影响,当年听顾羡季先生授课近六年间,迦陵先生积笔记八册,半生颠沛流离而这八册笔记始终珍藏什袭。后来我读到《顾随全集》和《顾随诗词讲记》,才知叶先生之“跑野马”其来有自。尤其由迦陵先生听课笔记整理而成的《驼庵诗话》和《驼庵讲诗》部分,堪称顾随文学思想、授课艺术的精华,再现了顾羡季先生当年“跑野马”之神采。叶先生在授课艺术方面,正是继承和发扬了顾先生“跑野马”式的“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之风格。而顾氏-叶氏这一学派“跑野马”式的授课特点,我以为是与重印象与感悟、重即兴与感发的中国古典文学艺术观念一脉相承的——而“跑野马”的讲课方式,大概也最适合于阐发诗词的“兴发感动”之精神。为此,我曾赋得小诗一首谨向叶先生致敬:

踽踽行吟继古贤,斯文赖有先生传。

诗骚李杜魂何在?野马云程路八千。

“愿意把我喜爱的东西传承给下一代人”

先生讲课虽然“跑野马”,但那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别有一种声韵之美。而先生晚年古典诗词讲座,在阐发其“兴发感动”之外,特别注重分析诗词的音律之美。

比如讲词的美感特质,先生先以幻灯片的形式演示了温庭筠的词《菩萨蛮》,然后以体现古音之平仄韵律的声调、句读步节分明的节奏朗诵一遍这首词——“小山重叠金明灭”的“叠”字,普通话是阳平声,先生一定要按古音读成短促的入声字,这样才合乎词谱的格律,体现词的平仄声韵之美感。讲到“菩萨蛮”曲牌名,迦陵先生顺带介绍了作为中国古代两种不同的音乐文学传统之一的“曲牌体”之特点,以及“菩萨蛮”这个曲牌在唐朝的流传情况,兼及古诗吟诵,以此阐释诗词的声韵之美感。

先生晚年特别注重推广诗词吟诵,大概也是想传扬古典诗词的声韵之美。有时先生除了自己示范吟诵,还邀请一些在传承诗词吟诵方面比较出色的弟子、校友来作吟诵演示。比如2011年3月,先生专门围绕吟诵讲了“旧诗之美感特质与吟诵之传统”系列讲座,便特别邀请程滨学长(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任教于南开中学)来示范吟诵屈原之《离骚》。我上大学时开始喜欢昆曲,因而对南北曲的音乐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而先生对于古典诗词音乐与文学关系的阐释及偶尔的吟诵示范,则让我对中国音乐与文学之关系有一种探源溯流的兴趣。此后我读吴梅、任中敏、杨荫浏、洛地等学者的著作,关注中国古典文学与音乐密切关联的大传统,除了少时喜欢音律的原因,与先生讲座中的启发也有很大关系。

由于中国古典文化艺术各门类之间关联十分紧密,加之叶先生注重古典文学的音律之美,又受精研曲学的顾羡季先生之影响,因而叶先生对于中华优秀文化的厚爱与传扬之贡献,并不仅限于古典诗词,还旁及昆曲等其他的古典文化艺术门类。

在中国古典韵文学“诗”“词”“曲”三大传统均与音乐有着密切联系,“诗”和“词”的音乐当下已经较为难以考究,而“曲”的音乐范式还在昆曲之中延续。因此,对于集中国古典文学之美与中国古典音乐之美于一身的昆曲艺术,先生曾有着特别的关爱并给予许多无私的扶助。

1987年叶先生到南京讲学时,曾特意观看了江苏省昆剧院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张继青的拿手戏“三梦”——《惊梦》《寻梦》《痴梦》,据一同观看那次演出的白先勇先生回忆,“看完她(张继青)的《痴梦》,大家叹服,叶嘉莹先生也连声赞好”。20世纪八九十年代先生回国时,时常光顾在南开大学东村陈已同教授(吴大任先生夫人,天津业余昆曲曲社甲子曲社创办人之一)家中举办的昆曲曲会活动。后来2001年前后,通过叶先生的牵线,澳门实业家沈秉和先生为甲子曲社的昆曲活动提供资助,有了这笔经费,甲子曲社编印的《孤云曲谱》《琴雪斋曲集》《〈桃花扇〉全谱》《北昆大嗓曲谱》等“昆曲精粹辑存”系列曲谱才得以付梓,甲子曲社编辑的内部交流刊物《津昆通讯》才得以继续刊行,首届北昆(天津)重阳曲会(2002年10月在南开大学举行)也得以成功举办。2004年以后,白先勇先生多次携昆曲剧团来南开大学为大学生义演昆曲,也与叶先生的影响不无关系。

也是因为与诗词和昆曲的因缘,我有幸结识了程滨和朱赢(叶先生指导的博士,现任教于中国美术学院)两位学长兼昆曲曲友。2014年先生九十寿辰将近,我们合作为先生祝寿:朱赢学长参照《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谱例,为先生的早年三首散曲《寄生草》《折桂令》《叨叨令》谱曲并组织录制《迦陵清曲三首》唱片,由程滨、朱赢唱曲,我任乐队主笛。虽然自知水平有限,但是以这种方式为叶先生表达敬意,我们是用心而诚恳的。

上一篇: 先生遗梦后生圆
下一篇: 诗教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