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教永传

作者: 王立

2024年11月24日,叶嘉莹先生在天津辞世,享年一百岁。

叶嘉莹(号迦陵),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诗人、词人、中国古典诗词专家、教育专家、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荣休教授、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蒙古族,1924年生于北京,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并开始执教至生命终结。1948年冬赴台湾,在多所大学及电台讲授古诗。1969年迁至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至1990年退休,并被哈佛等多所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或应邀讲学。1979年以来,被中国大陆十余所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及访问教授,定居南开任教。1993年在天津南开大学创办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捐献出退休金的一半设立了“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近年先后捐出三千余万人民币助学。著作众多,影响巨大,挚爱中国古典诗词,以研究、教学、传承、普及中国古典诗词为终身使命,不遗余力。

网络上关于先生的资讯已甚多,作为叶门再传弟子、移民后有幸在温哥华与先生相交的晚辈,愿分享一些少为人知的小事以怀念先生。

纵观叶先生长达一个世纪的生命,与四座城市紧密相关——北京,台北,温哥华,天津。温哥华这个华文域外之城能有机缘令先生驻足,是先生不得已的选择。1969年,先生去美国的签证申请不到,而先前在密西根大学客座时跟随去的孩子和丈夫又不愿回台湾,哈佛的海陶玮教授建议先生在加拿大工作,并建议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当时的中文系主任蒲立本教授留住人才。恰逢该校需要招聘教授古典诗词的老师来接替年老体弱的老教授李祁,担任从美国招生来的施吉瑞的博士导师和白瑞德的硕士导师,先生便被录用,条件是除了带硕博生,还要用英文教一门全校选修的中国古典文学课。1970年3月,先生收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聘书。她说,“定居到温哥华这个美好的城市,原本也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这只是我一生不幸中的一次幸运的机遇。”

施吉瑞教授回忆叶先生初到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时“很神秘”。他说,“李祁老师看到叶老师后便悄悄告诉我们,‘叶老师一定是旗人’。因为旗人女子走路与汉人女子不同。”叶先生的旗人身份、旗袍穿着令学生们着迷,她讲课更有魅力。很快,选修先生课程的人数大增,成为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空前绝后的奇观。同时,自从1969年来到温哥华,先生便成为温哥华中国古代文学爱好者的明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任教之外,先生还经常在自己家、朋友家“开讲座”,为熟人朋友、朋友的朋友等古诗词爱好者免费讲诗词。她还会应社区机构、文学团体等邀约,在大学的阶梯教室卖门票“讲大课”。门票收入皆归各组织单位,先生分文不取。

移民后,我在温哥华参加过几个暑期的“大课”。先生体力好,讲课声音洪亮,可以站着讲一个小时不停歇。她的普通话还是北平时代的,非常独特,儿化音没有那么重,一板一眼深具韵味。先生记忆力更是绝佳。课堂上不用讲稿,历史知识、诗词原文信手拈来写板书。竖行繁体,一笔一画,毫不懈怠。写完了一黑板擦了再写。有一次说到唐朝皇帝,先生依序写出各朝谥号,写完了自言自语说少写了一位,我也急忙在心里计算少了谁,没等我想清楚,先生已经补上了“宣宗”。彼时我正在写关于唐代乐艺系统的博士论文,每天少不了与皇帝们“打交道”,未料倒不如年近90岁的先生脑力快。

先生早已名满海内外,却非常谦逊。写论文期间,我曾就“燕乐”专门请教先生。先生听完问题后,坦诚地说:“我没有对燕乐做过专门研究,我所秉承的理论知识是其他学者的研究所得,与公开的资料相同,没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先生的言行很好地诠释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翻译家胡守芳女士是先生在温哥华的好友之一。对于一些英文词汇揣摩不准,先生便会请教胡守芳。有一次讲座中,先生很自然地提到,“今天早晨,就这个词的意思我还特意打电话向守芳询问”。一次大课课间,与先生在过道相遇,先生停下来坚持让我先过去,我只好匆忙鞠躬跑过。九十大寿时收到礼物,当面感谢还不够,先生还会事后逐一再打电话给送礼物的朋友致谢,言辞真诚,全无长者、大师的架子。

但是在工作和学习中,先生却不失规矩。外子与我做过先生讲李商隐和石声汉讲座的音频转录工作。那些年科技还没那么发达,转录全靠听录音打字,难免漏掉词句。文稿交给先生后,先生能敏锐地发现错漏之处。依照先生的修订,重听录音,我们常会由衷地发出“果然”的感叹。先生也非常自律。暑假回温哥华,她几乎每日要去东亚图书馆“上班”——坐在仅容一人的四面木板墙壁的斗室中看书、查资料,中午午休半小时下到茶水间吃自己带的简易三明治。时间一到,便上楼继续工作。即使约了午间会客,也不会拖延,依然“按时上班”。90岁搬家回南开时,行李都是先生自己整理。去告别时,看着她弯着腰、双手颤巍巍地给行李箱上锁,我努力克制想伸手帮忙的冲动,因为跟随先生多年的张静教授提醒过,先生不愿意轻易麻烦他人,自己能做的事情一定要自己做。

先生生活简单。温哥华期间,三餐都是自己做,面条、速冻水饺之类为主。她的好友杨焕素知道她爱吃包馅儿的面食,会做些包子等送来,先生便很满足。先生喜欢吃焕素阿姨做的菜。焕素阿姨说,“有时等着我做菜的时候,叶老师会在我客厅的摇椅上睡着。”大约这是先生最放松的时刻吧。对于水果,先生喜欢吃汁水多、能剥皮的,葡萄柚是先生最常吃的水果。先生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恨不得不食人间烟火,餐食只是为了果腹而已。然而,对自己日常毫不在意的先生,对他人却很关心。有一次先生回国,外子帮忙送机,都要出发了,先生还问外子是否吃饭,张罗着要给他做沙拉,担心他由于送机而挨饿。

虽远离尘嚣,先生待人处事却真诚、周到。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拍摄期间,摄制组来温哥华拍“叶先生与她的朋友们”。组织大家在一处庄园相聚,其间开通视频电话,先生与大家聊天。那天来了足有四五十人,先生与每一位来宾都有体己话说,非泛泛问候。施吉瑞、梁丽芳教授这些跟随先生读学位的“嫡传”弟子都习惯称呼先生为“叶老师”。这是当年课堂上的称呼,一直沿用。他们喜欢请叶老师吃饭聊天,喜欢与老师相聚。不仅他们如此,先生的诸多朋友、弟子都喜欢聚在她身边。每当先生在场时,总感到喜悦、平和。在温哥华听先生讲座的听众大多数是“老移民”,岁数不小、听得年头也久,可以说是“年年听”。我想他们和我一样沉浸于先生的讲课气场。因此,对于先生说自己“天生是吃教书饭的”,我深信不疑。

先生的教书,是教书育人,也是在传播使命感。这一传播,便是一生。先生的坚毅持久令时间毫无存在感。先生说:

人生数十寒暑,回首一看,数十年一瞬间,不管是悲欢离合,刹那之间都过去了。我已经90多岁了,虽然老了,可是我有一个梦,我的梦是什么?我在等待,等待因为我的讲解而有一粒种子留在你的心里。多少年之后,等着这一粒种子有一天会发芽,会长叶,会开花,会结果——“千春犹待发华滋”。

先生已逝,她的诗教永存,她人性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我们。

(作者系中国古代文学博士,作家、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