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的归商业 艺术的不能只归艺术

作者: 燕家琛

日前,中国内地女导演刘苗苗的电影展在北京举办,其间放映了四部影片:《马蹄声碎》《杂嘴子》《红花绿叶》和《带彩球的帐篷》。这几部电影涵盖了刘苗苗不同时期的创作风格,具有很强的艺术性和思想性。然而,抛开影片本身,关于这场电影展,另一个现象也值得关注:在为期两天的放映活动中,观影人数并不多,场面略显冷清。即便在少数到场的观众中,也有一些似乎并非是专程为这些影片而来。

在刘苗苗的几部作品中,最知名的当属1992年上映的《杂嘴子》。在上映的第二年,这部影片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了“国会议长金奖”。威尼斯电影节与戛纳、柏林并称为欧洲三大电影节。相比于商业气息浓郁的奥斯卡,三大电影节的获奖作品通常具有较强的艺术性。“当年《杂嘴子》在电影学院放映时,同学们反响非常热烈,放映厅里大家跟着电影呼喊,观影后同学们还在重复影片中的对白。” 刘苗苗回忆说。

观众的激情在历史上是有迹可循的。1975年,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在莫斯科上映。当时,整个城市都为之沸腾。一位高尔基市的女士在给导演的信中写道: “您知道吗,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凝视着被您的天才所照耀的那块屏幕,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并不孤单。”一位列宁格勒的工人甚至说:“关于这部电影我没什么好说的,我靠它活着。”然而,当40年后,《镜子》在北京电影节重映时,却令许多观众困惑不解,有的人在开场前刷剧评,有人在放映过程中睡着,在散场后抱怨“看不懂”……能特意来参加电影节的观众,审美能力一定是超平均的。艺术片的遇冷,是否意味着我们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迟钝?

其实,艺术片在大众市场上不受欢迎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近年来这种现象变得愈发明显。在行业内,影片通常被分为艺术片和类型片。类型片依赖院线和市场,主要迎合大众的需求;而艺术片的生存空间在于电影节、电影展以及一些少数的艺术影院。艺术片完全遵循艺术理论进行创作,注重实验性,个性突出,风格大胆前卫,虽然在美学上有很高的探索价值,但由于内容较为深奥,观众欣赏的门槛也很高。

因此,传统的看法常把类型片归为娱乐,而将艺术片视为高雅文化的象征,阳春白雪也就此成为专家们的艺术。然而,我认为这种划分实在是过于简单。艺术片对大众同样有深刻的意义,它所承载的价值不仅限于“专家”的圈子,而是通过启发和思考影响所有观众。

艺术电影的价值究竟体现在哪里?李安在纪录片《打扰伯格曼》中的一番话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思路:

我觉得看这部电影(指伯格曼的《处女泉》)让我成了一个不同的电影制作人。我把它称之为“质量电影”。如果我没有看这些伟大的艺术电影,我可能会满足于讲好一个故事,满足于让观众哭哭笑笑,但是可能不会让他们感受和思考,思考一些我认为对我们生活很深刻的东西……在学校的放映厅,我把这部电影连看两遍,看完后我动弹不得……我虽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

“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李安的金句就诞生在这次访谈中。我认为这句话正是评价艺术电影价值的关键——并不一定需要“看懂”。因为一旦看懂了,就不再需要思考;只有在“看不懂”的时候,才会促使人去思考。欣赏电影,或者说鉴赏电影,本质上是一个激发思考的过程,它不断地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思考的能力。

按照思考深度的标准,我们可以大致将电影分为三类:一类是娱乐性较强的电影,一类是情感反应更加深刻的电影,而最重要的一类,我们可以称之为“呼唤思考的电影”。一般的电影让你嘻嘻哈哈,好的电影给你情感的反映,而伟大的电影会给你哲学的思考。

文艺作品的本质是影响人,无论以哪种方式达到这一目的,都可以说是成功的。然而,这种成功需要从多个角度来衡量。导演、编剧等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一定是花费了功夫去思考的,他们努力使影片具备深度和思想,并希望传达某种信息。为了帮助观众理解电影的含义,创作者往往会运用各种技巧,幽默、讽刺、隐喻等。

然而相较于那些深奥、隐藏极深的思想性的东西,大多数观众更容易接受的是表面和形式上的内容。而这些附着在表面上的东西往往是浅显的,观众接收到的只是思考的结果,却少了最重要的部分——思考的过程。

伟大的电影为什么伟大?为什么有价值?这个价值不仅在于导演想要表达什么,这还是一个互动的过程,是创作者和接受者互动的过程。如果观众只是被动地接受了导演所要传达的东西,那么这部影片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全部的成功,在于创作者能够引导观众自觉完成思考的过程,观众需要自己去探寻电影所要传达的真理。如果观众能够通过自身的认知和感受,去解读、质疑甚至超越创作者的想法,那么这部影片就具有了真正超越性的价值。

这似乎是一个悖论。没有形式的支撑,观众很容易看不懂;形式过多,观众又容易只看到表面的故事,接受附着于形式的结果。看通俗的东西是不需要费脑子的,这可以类比为今天流行的短视频文化,刷了一天的视频,却并没有感觉学到些什么。疲惫,随之而来的还有空虚。我们在看一些类型片的时候或许也有类似的感受:两个小时的电影,刺激、欢乐、揪心……体验感和带入感都很好,但是电影结束,我们并不会,或者很少有多余的思考。这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思考是理性的,而理性需要一个冷静的环境。一旦感官被视听享受所占据,理性的思考就会消失。

与单纯追求视听享受的电影相比,更高级一些的作品可以引发观众更为深刻的情感反应。然而,回顾中国电影的发展,我们会看到,许多被认为“深刻”的影片,依然停留在批判现实的层面。批判现实本身并无不妥,它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能激发观众的反思,但相对来说,它仍然属于浅显的思考,因为它直接指向的是外在的、容易理解的社会现实,停留在对现状的表面反应上,并没有深入到更为复杂的哲学层面的探讨。

艺术片少有人看,一方面是电影的问题——艺术不够艺术,大师不够大师。另一方面,与观众的审美水平也有关系。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欣赏艺术电影的人越多越好。没有艺术电影是精神贫瘠,只有艺术电影或者一些高雅的东西,何尝不是精神的贫瘠。在俄罗斯,当芭蕾舞从精英的艺术变成大众的艺术的时,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是艺术的胜利。然而,当旧时的王谢堂前燕,真正在某一天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我们也需要思考:艺术是否依然保持其原本的价值和意义。

(作者系厦门大学新闻学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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