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妇

作者: 邹谨忆

个人简介:

邹谨忆,中国作协会员,鲁院高研班四十六届学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等刊,多次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一整天,陈娭毑的眼皮跳突突,心思也跟着毛躁躁。往常到得饭点,她简直是化身女将军,手持长竹筷,俯身朝水汽深处抄,烫软的米粉一波三折,没入碗底高汤,又换玄铁大勺,舀炸酱、三鲜、青椒炒肉、红烧排骨、麻辣牛蹄筋……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灶台即是她的微型战场。

食客三三两两,浇头各不相同,又有要面条馄饨的,全凭耳听心记,确保不出差错。天长日久,她甚至认下了十数张熟面孔,谁不吃辣,谁不要葱,谁不放味精。间或有要求加荷包蛋的,她嫌事先煎好的蛋软沓,情愿就着脚边的煤球炉,撇一小勺猪板油,起锅现煎。

多数食客下了单,自觉扫码付款再落座,少数要吃完抹嘴再付,她一副不当回事的神情,心中却明镜似的,从未像今日这般,一忽儿拉住付过款的索看转账记录,一忽儿又拍大腿说叫人吃了白食去了。

好歹捱过高峰时段,陈娭毑坐下歇气,咕嘟咕嘟灌茶。无端地,她忆起儿子尚不会行路、用布带缚在背上那年岁,她成日里挎只竹篮,走街串巷去给人包馄饨。好多次,梦里都在掀开湿毛巾,拾一沓馄饨皮,抖落抖落干粉,筷尖试探着舔向碗底的肉泥,一卷,一挤,筷子迅速抽离,馄饨便应声飞进面前的塑胶框。就不能稍许多放点肉,主家抱怨声盈耳,一分钱一只呢,包足一块钱,油星子都看不到。她一路跟人赔笑,手势丝毫不变。

隔两年儿子长大,会跑跳了,挺起小胸脯郑重跟人宣讲,我姆妈包的馄饨,肉最多哩,我天天呷,不然哪能长这样胖咧。事实上,她从来舍不得煮一餐自家吃,儿子也几乎没胖过。后来肉价飞涨,上门包馄饨变作两分钱一只,再后来她在人行道上支开小摊,八只小马扎团团围住两张折叠矮桌,天光到天黑,食客换掉一拨又一拨,终至开起粉面铺。

是了,陈娭毑想起来,又得要剁肉了,拣三肥七瘦切碎,双刀并起,剁满一搪瓷碗,拌薄盐,接着包馄饨,包完点数,十五只作一小袋,入雪柜冷藏,为晚高峰预备。可光这样想一想都觉累得慌,四肢百骸的气力给凭空抽了去似的,她心知不该歇这一歇,负重行路时往往不很觉得,担子放下了,要再背起,却是千难万难。

到得六十岁上,经年累月的操劳,早驼了她的背,糙了她的手,粗嘎了她的嗓门,厚沉沉的那头发倒未见薄,不过也花白了,绑条半尺粗辫,甩到肩胛中央。最开始儿子黏在背上,饿急了会捉辫梢往嘴巴送,她吃吃地笑,将头扭来扭去不令他捉到,未曾想,眼睛一闭,一睁,大半生已告罄。

她男人陈嗲嗲送完外卖,自对过高楼的阴影中走来,照旧梦游似的笑,佝偻着背,左脚绊右脚地一溜儿小跑,那副窝囊样儿,时常令她光火。陈娭毑从不掩饰自己的悔与恨,当初为着进城,急匆匆嫁了这么个瘦竹竿,只当他那制药厂的铁饭碗颠扑不破,谁料没几年下岗,买断工龄的钱还替人担保打了水漂,又寻思他家旧宅拆迁会发笔财,却只分得一套两居室,兼粉面铺这爿小小的门面房。

进入新世纪,廿年间一直闻说要再度拆迁,等到前面一排房舍轰然爆破,五十层宏伟大厦竖起,只当才启幕,谁知已是完结篇。左邻右舍回想起这些年,日复一日,希冀与愤懑,终于把折损了的心气寻回,个中有懂法的,遂发动大家伙摁指印上书,将开发商讼至法庭,收梢,各家各户也就分得一小笔钱,贴补从此缺席的日照。

再过些年,横幅拉开,高音喇叭循回播放,热烈庆贺某司大力推进老城区有机更新。她不明有机二字的涵义,女儿说,好比商场售卖有机菜蔬,是不施化肥而淋大粪的,她更听得糊涂了。不久即有工人前来,搭脚手架,楼顶烙柏油,外墙喷涂如新,听闻或者还要加装电梯,只绝口不再提拆迁二字。

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哇,命里无时就莫强求,陈娭毑回回听陈嗲嗲这样讲都发好大脾气,觉得自己这一生,白白被他骗了去。实则要说骗,他自己何尝不是一路上当,早先上单位的当,后面上社会的当。可人这一世,不就是活个盼头?不然那些个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又图得了什么?

此际陈嗲嗲瞅她面色不豫,便不近前来讨嫌,只将水龙头拧细,矿泉水瓶中挤出一小团烧碱,捏块丝瓜络,蹲到店门口水池边汰起碗来。汰好的粗瓷海碗叠起来,慢慢高过他脊背,汗洇湿的一片,见出骨节历历。

陈娭毑蓦地悟出个道理,好死不死这男人,打从在她面前硬气不起来的那天起,一直在竭力微缩自己,却不晓得他愈低卑,她愈瞧他不起,弄得男人不似男人,女人也不似女人,可恨,可怜。这样思忖着,陈娭毑好歹从墙上的挂历边角撕下一小方红纸,口水濡湿了,狠狠摁到兀自跳个不休的眼皮上去。

墙上的石英挂钟敲响四下,下午四时,隔着板壁,传来咄咄切菜声,嗤啦——菜下锅了,锅铲翻几个来回,撒盐,淋酱油,呛水焖煮,关火,装盘,米饭自大电饭锅中盛出,压实,一碗碗掼到桌上来。他们家日日到了这个点才得空吃饭,旧空调是电老虎,此刻早已关闭,萎黄的胶帘绑去两边,风扇在墙上来回招摇,回潮剥落的腻子下方,玻璃边柜缺了一角,以透明胶补齐了,几钵自制的剁辣椒、酸豆角、榨菜、酱萝卜皮,引得苍蝇莅临,摩拳又擦掌。

陈娭毑见是惯吃的两味小菜,茄子豆角、芹菜香干,青辣椒红辣椒不必钱买似的喧着宾夺着主,双耳钢精盆内,丝瓜蛋汤热气袭人,她虎着脸坐下了。一时间,三双筷子放肆扒拉,三张嘴嗖嗖内吸,干体力活的人,吃起饭来是不惜力的。陈嗲嗲好歹找了个话头,到嘴边却又泄气,成了嗫嚅,她懒得理,女儿则眼睛盯牢墙上的电视,鼻子轻哼一哼作为回应。

陈娭毑素不大待见女儿,在属于她的那个年代,养女儿几乎等同于晦气,假使一直养女儿而养不出儿子,是要被骂作绝户的。况且,女儿和陈嗲嗲简直是同个模子刻出的,一样瘦长条,半佝偻,一样不看人,怯怯笑——她又忍不住要光火。幸亏后面得了儿子,像她,身坯粗,毛发厚,跟她亲近,于是忙不迭将女儿丢回乡下给老人家带。

陈娭毑的女儿读书一塌糊涂,早早同小姊妹一起出门揾食,她甚至闹不清女儿进的是电子厂玩具厂或模具厂,只知逢年过节会有钱汇来,最开始打电话还会嘤嘤哭,说想家,想回去,后面胆肥了,学人家轧马路,上舞厅,终于被搞大了肚子。她虚岁四十便被迫当了娭毑,正愁得莫可名状,那毛脚女婿飙摩托铲进卡车底,他家人为要吞掉赔偿金,将个奶娃娃揽到身边,至于她女儿,自然是给扫地出门了。

经此一役,在女儿好比抽筋剥皮,陈娭毑倒赌起气来,不惜拿钱托媒,誓要将女儿嫁出去,可惜相了一个又一个,总归牛头不对马嘴。为着女儿的事,她没少跟陈嗲嗲吵,他总摆手,莫要烦,儿孙自有儿孙福嘛,翻来覆去只晓得讲这句。于是眼睁睁看女儿过了三十又过四十,终于成为撅在粉面铺后厨煮饭烧菜的明日黄花。

她时常乜斜了眼,瞧女儿将可降解餐盒四边盖严,摁紧,系活结,方便筷横插过去,叮,叮叮,镀铬小铃揿响,盒饭推出窗洞,由陈嗲嗲对照地址电话送餐。父女俩配合默契,一整天不必多讲一句话,她倒成了局外人。

陈娭毑剔完牙,将牙签拗断,弹进垃圾桶,就势轰一轰苍蝇。女儿仍将脸对牢荧幕,是出轨男遭报应的狗血剧情——我错了,对不起,我真错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不,我连畜生都不如,就教我天打雷劈吧……那演员一张马脸磕在泥沼中,倒令陈娭毑犯起了食困,打出个又深又长的呵欠。陈嗲嗲默默拾碗揩桌,捱到人行道边梧桐树底看人摆象棋了,她眯瞪着眼,问,赵丽娟去接机了么,带着陈橙一起?

赵丽娟身为儿媳妇,一贯同她这个婆婆不对付,领着陈橙与自家爹娘住,陈橙未够三岁,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幼稚园不收就上托管,不耽误赵丽娟起早贪黑砌长城。陈娭毑时常心疼儿子,养活老婆孩子不算,附带另两个老吸血鬼,无怪乎常年满世界跑,不是哥伦比亚就是什么赞比亚,派到马来西亚都算离家近了,钱却给赵丽娟攥得死紧,供套学区房比供菩萨还诚,有什么必要?陈橙是个女娃,看样子他们也不打算再给她添孙。

女儿嗯一声,心不在焉,转个台,再转个台,将屏幕揿熄了,冲外面张望,嘴巴嘀咕着,怕是要动雷咯。陈娭毑也觉得天光暗下去了好多,这样的三伏天,晴天白日换电闪雷鸣也常见,只是摊上雷暴,会不会影响儿子的航班?她赶忙摁住眼皮上的红纸,念句阿弥陀佛,这一整天,心念跟苍蝇似的,只顾绕着儿子转,轰走又飞来。

……那边,出发了吗?她问出这句,几乎咬到舌头,大概几点到,该不得,要帮他们办饭吧?

在路上了,女儿起身踅到店门口,脸冲外,声音变得散漫,时间嘛没说死,估计也快了。

听说快了,陈娭毑的心脏瞬时给捏了一把,舌根阵阵发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巴巴地喊陈海峰从非洲回来,会不会要打人啊?过去那么多年,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哪个还能不做错点事哩?再讲,他们做家长的看管不严,难道不必担责?

女儿扭转头,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眼神望住她,陈娭毑不由缩了一下,旋即又将胸挺起,嗓音也拔高了,现在是法制社会了,走到哪里都是这么个道理,他们肯定脱不了干系的,不可能都怪到我家陈海峰身上。想一想,她又补充道,问过常常来呷馄饨那个小律师哩,陈海峰当时没满十八……

女儿沉默半晌,终于叹口气,食指拇指相碾,做出个数钱的动作。她懂了,只谈钱,倒好办,于是腆着脸再问,你估估,要多少?话先讲明,就是表个意思,由不得他们狮子大开口,多了我也出不起,只有把这条老命赔进去。

话脱口,她发现女儿那两粒眼珠,变得跟早年使惯的卫生丸没差别了,圆鼓鼓的大白球,包在毛哔叽大衣内,缓慢消融。

你打算出多少?卫生丸迸出冷笑。

十……十万,陈娭毑将嗓压低,做了亏心事般,你同那边关系近些,想想办法,帮姆妈把价钱压下来,越少,当然越好。你晓得的,陈海峰本来就没什么钱,他婆娘又是撬不开的蚌壳,出了这样的事,你想啊,要是他们闹起离婚,那可就……

女儿几时又进了后厨,陈娭毑全不知,只听门板震响才反应过来,莫不是要帮儿子兜底那话,令女儿争起风来了?可摆明了儿子就是儿子啊,养老不提,送终总归还得他来吧?做姐姐这许多年,一路被告诫要护着弟弟,怎的忽就短路了?

再则,女儿自身也是养了崽、当了娘的人,她听陈嗲嗲提过一嘴,前段那个奶娃娃还来寻过亲,如今他长出了两撇小胡子,一事无成想学修车,问这数年未曾谋面的姆妈讨学费来了。当时陈娭毑就冷笑,扫地出门那会子几决绝,抚恤金花光,想起这点血缘,又搞道德绑架,一屋子烂人!今朝填了学费,明日只怕又要填彩礼,无底洞,填得满?

可气她女儿全不听讲,暗暗将自己攒下的那点体己全给了出去,到头来,竟不理解她这份姆妈疼崽的心,火烧眉毛了还赶着拈酸吃醋呢。偏偏女儿又是个闷罐,什么话不明讲,光会甩脸子,她当真是憋屈得紧了。

转头又瞥见陈嗲嗲,楼顶晾着豆角茄子苦瓜雪里蕻,眼看要变天了,他全不操心,还只顾负手杵在那,脖子长探赛王八,直教陈娭毑两眼喷火,莫非人家棋盘上刻了奶子大腿吗?

有段时间他还迷上了钓鱼,夜夜收摊落锁,就跑去江边蹲着,风雨无阻。老邻笑她看不住男人,她从雪柜甩出数十条邦邦硬的刁子鱼——嘴巴一律钩着剪断的尼龙线,眼珠冻得发了浑——骂娘说情愿他出去乱搞,也好过这样没能耐。

陈娭毑便不知会陈嗲嗲,自己趿了拖鞋,出得铺面,绕个弯,拐进单元门,噗噗地撵上楼去。

这楼顶原先用拆迁捡的红砖头垒起二尺多高,陈嗲嗲又挑来几十担腐殖土,开春播种,见雨生发,辣椒绽白星星,茄子捧紫朵朵,茼蒿花小太阳似的,胡萝卜花开出一盏又一盏。入了夏,南瓜遍地滚,西红柿丝瓜豆角爬满架,自家吃不赢的小葱紫苏掐下来,挨家挨户送一送,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家过得去。如此陈娭毑仍不满足,又指挥陈嗲嗲沤肥,搭窝棚喂鸡,若不是担心渗漏,她倒愿意再围个池子养鱼,种菱角莲藕。

至于女儿心血来潮植下的几枝茉莉、山茶、茑萝、喇叭花,不几日便给她铲净了,说要种就种呷得的,呷不得又跟菜们抢肥料,犯不着。唯有一种苍绿色莲台状的多肉植物幸存下来,因她听人讲,烫伤烧伤生疖子长针眼,均可将它擂碎了敷上,清热又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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