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藏记
作者: 王姹康 定
九月一到,南方就有了秋意。许多不知名的古树依然葱绿着,暗绿的枝干在路旁颔首迎风,几乎想要撞进车窗里来。两三只鸟雀从头顶鸣叫着掠过,在群峰环绕中悠然盘旋,又向南飞去。
四天还未入藏,人似乎有些烦躁不安。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已近中午,在峨眉山农家土菜馆吃午饭。围绕是否绕路去稻城亚丁,几个人一时商量未果。
阿京是此次自驾西藏的司机兼导游,这些年他常去西藏,几近狂热,他的精神一直留在那片云天里。平时他不是在去西藏的路上,就是在从西藏回来的路上。他慢悠悠地说:“稻城亚丁以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神山闻名于世,还有一座有名的寺庙冲古寺也值得一看。不说别的,光看完这些就需要三四天时间。亚丁地区海拔四千多米,若订不到酒店,晚上可能要露宿在山中某个地方,没有充足衣物御寒保暖的话,感冒、高反都是免不了的。”
大家听得后背发凉,想象着山中寒夜野眠的情景,来自香港的劲哥带头打了个寒颤,最后大家决定按原计划赶路。拐弯时,“西藏通”阿京指着不远处的稻城亚丁,对四个“西藏盲”安慰道:“喏,这是亚丁的三座神山,看一眼就等于来过了。”
来自海口的阿胜连连点头,他不时回头看我一眼,那目光就像儿子生怕老母亲有个闪失。那种关怀是自然流露的,慈悲的,哪怕对着如我这般年长的陌生人。文昌妹阿玉则俏皮地笑道:“你们去哪我去哪。”
离故乡越来越远了,似乎天底下只剩下这五人相依为命。四千公里山水迢迢,像极了奔赴一场神圣的生命邀约。越野车如脱缰野马般不改速度,每天疾跑三四百公里。时而俯冲,时而盘旋,向越来越高的无数群山峰顶冲去。我们仿佛穿越了古老的时空,突然就有了那种前生今世之感。
康定境内,多数山峰都在海拔五千多米以上,最高的贡嘎山海拔七千五百多米。三十年前,我曾出差到贡嘎山下,坐缆车登上四千多米的观景台,远眺最高峰,见其气势磅礴,简直令人目瞪口呆。我的家乡海南定安,最高的山叫母瑞山,海拔仅五百多米。当我乘车在四川的莽莽大山里奔驰,看到高耸入云的贡嘎山时,几乎震撼到完全呆傻住了,我这才知道山与山的高度和气度如此不同。
康定是情歌古乡,一首《康定情歌》传遍世界,溜溜的康定城,跑马山也因之使人神往。折多山上消融的雪水在山下汇成巨流,由西而东,滚滚来到康定城中。清澈、奔腾、喧嚣的河流穿城而过,把这座城市从内部打开了,敞开在辽阔大地和无尽长天之间。这是康定城最独特的一道风景,估计在中国的城市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清一色藏式风格的建筑散布于河道的两岸,沿着湍急的河流在夜色中散步,梦幻又迷离,我沦陷于一座城的安然和美好之中。不远处的康定情歌广场上,一个美丽的藏族姑娘正领着两百多号人跳锅庄舞,自由、舒展、沉醉、快乐洋溢在人们脸上。
这个原名为“打箭炉”的地方,康熙皇帝曾亲自为它撰写过“碑记”——《御制泸定桥碑记》。这里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将军会”,是纪念汉人“郭达”将军的诞辰日。民国时有人曾这样记载“将军会”的盛况:“将军行身出驾。笙箫鼓乐,旗锣幡伞,扮高桩,演平台,以及各种游戏,装鬼扮神,陆离满目,绕场过市,万人空巷,亦一时之壮观也。”(杨仲华《西康纪要》)。因此,“将军会”也是藏、汉民众“同祀共欢”的盛大宗教活动与节日庆典。
康定的寺庙众多,著名的居里寺是康定县黄教寺庙之一,属密宗禅院。据说这座具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古老寺庙,封藏着几百册有着千年历史的珍贵经书,以及有着六百多年历史,堪称国宝级的壁画唐卡。寺内的殿宇上下几层,红顶白墙的碉房式结构,沿着山坡从下到上次第排开。太阳光不时地照耀着某一处地方,便会呈现出一种迷离的光影。披着红衣的喇嘛们在寺庙里忙忙碌碌,给这静止的画面点上了几笔跳跃的色彩。
寺庙外几十座大大小小的白塔,有序地延伸在附近的山坡上。石砌白塔在旷野之上屹立成林,庄严神秘而又俯视众生。山坡上围着一圈圈五颜六色的经幡为逝者祈福,残缺的风马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进行一场隐秘的仪式。在这方土地上,似乎到处都会碰到看不见的神和魂灵,也可见出尘世的无助和焦灼,望得见我们即将前往的世界。在这种奇特的场域里,人的心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恭敬起来。
人们一直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生命,对未来的恐惧总是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身上。而在大自然面前,众生万物只是简单朴实的灵魂,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见证过亲人们离世前的最后一刻,那种虚无感会让濒死者感到恐惧。即便如此,恐惧也会消失,什么都会逝去,哪有什么可以不朽?而这一切,离去就再也不会重现。
在山上偶遇一座小庙,它十分简陋孤单。听说一人在小庙里闭关了三年,又七年,食物由喇嘛送进去,他在今年决定终生闭关不出。离开小庙时,车上所有人都变得沉默了,直到下一个景点的出现,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
弗洛伊德说:“人的一生,就是自己说服自己,自己看见自己,自己给了自己幸福的一个生命过程。人的内心,既求生,也求死。我们既追逐光明,也追逐黑暗。我们既渴望被爱,有时候又自毁似的浪掷手中的爱。人的心中好像一直有一片荒芜的夜地,留给那个幽暗又寂寞的自我。”
想来人生就是不断地行走和体验,见从未见过的风景,走从未走过的长路,自己给自己幸福,不让自己迷失在沙漠中。人终其一生既要向外修,又要向内求,无论向外还是向内,都不外乎想要将尘世之心净化,都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自己和安顿自己。
理 塘
到了折多山,气温就骤冷下来,云雾缭绕,似乎瞬间入冬。一望无际的草甸与山岭,是秋冬季节的枯黄颜色,是那种开阔到放纵到铺天盖地般的色彩。我们只觉天地辽阔,山川壮美。
折多山上白雪皑皑,游人兴奋地打起雪仗、拍照。当天刚好是国庆节,在外漂泊的游子劲哥,心情无疑是激动的。只见他从车厢后拿出一面国旗和一面香港特区区旗,然后他和阿胜拉开架势,挥动红旗,冲着对面的群山高喊“祖国万岁”。旁边的游人先是看着他笑,随后一同挥舞国旗高喊了起来。
理塘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县城之一,有天空之城的美誉。远远望去,似乎天和地相接了,锦簇般的云朵堆满了天空,仿佛随时要落在地面。这是一座无法低调的县城,如此接近天空的地方,阳光盛大到叫人无法睁开眼,所有视野中的东西,似乎都在强烈泛白。由于辐射过于强烈,空旷的街面几乎看不到人。牦牛与羊群在路边悠然吃草,一点也不惧生人。
理塘西门是川藏线上著名的网红点。阳光直射人脸,好像眼睛离太阳只有两寸,让人简直不敢往上看。天空离得如此之近,走过西门简直像行走在云端之上,巨大的蓬松的白云,连绵不绝地飘浮在路边,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它,以及云缝里折射出的七彩斑斓的阳光。
一群群朝圣者从遥远的故乡开始,磕着等身长头,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风餐露宿,一步步朝着心中的圣地布达拉宫挪进。他们身上的藏袍满是尘土,额头、掌心、膝盖已有斑斑血迹,但眼神和表情里满是执着和满足。对他们来讲,这是一种修行。在这里,宗教深入藏民的生活,成为了他们心中强大的精神力量。
阿京的朋友村长正在河流边与藏民开会,忙着明天村里祭祀的事。见我们的越野车经过村口,他招呼我们去他家坐坐。
村长的家看上去非常气派,是独门独院的藏式别墅,色彩斑斓,搭配得十分养眼。家里摆放着不少家居老物件,连地板都擦得锃亮;院子大得惊人,格桑花和大丽花粉红紫白,开得正好;菜园里的果蔬长势喜人,郁郁葱葱。
村长的儿子年龄不大,才二十岁出头,两颊高原红的脸,透着稚嫩和无邪。他为我们献上哈达,倒上酥油茶,并端出一种名为“糌粑”的东西。他教我们用酥油茶来调和它,把粉状的糌粑捏成块,搓揉后直接拿着吃。糌粑像面团一样,没有什么味道,他们却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吃它。
聊天时,村长的儿子淡然一笑,说这里的村民每年卖牦牛、挖虫草的钱,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万,家里会盖起别墅,买些金银首饰,再留下点生活费,剩下来的存起来都捐给村里的寺庙做功德。村民们有着共同的价值观和信仰,不攀比,不炫耀,生活简简单单,能过就好,不再奢求其他什么。
沿途看见好几个藏族村落,几乎都是精美别致、极具藏族风情的两三层别墅,外观豪华大气,红色的屋顶,洁白的墙体,在雪山与林海的环抱中,明亮圣洁而宁静。盖上这样的阔大别墅,少说也要耗资几百上千万。这里的藏民生活富足,依靠国家政策的扶持,加上当地特有的一些资源,像挖虫草、养殖牦牛、种植青稞等,藏民们大都走上了富裕的道路。
理塘的另一道风景,是一大批徒步川藏线的主播和背包穷游客。其中一名衣衫褴褛的男人,连年纪都无法判断,他边推着车,边走边直播。车重二百斤,全人力推拉。车内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俱全。他的状态困顿且倔强,脸庞上写满了沧桑。劲哥和他聊得挺开心,男人把全身行头卸下来,让劲哥表演做直播。
劲哥瞬间变身一名网红,吃力地拉着车,越野车如蜗牛般跟在他们身后,劲哥一边拉车,一边还不忘拿着话筒做直播,把一车人逗得前仰后合。而此刻,风在耳边呼啸,巍峨群山就在脚下。山色灿烂,满眼尽是秋。
高 反
我高反了,只是当时并未察觉。
雪域高原的冷风无比凛冽,漫长旅程的目的地也变得更加遥远起来。到了卡子拉山,阿胜就高反了。他面色苍白地坐在路边,连吸氧也不济于事。他的脸因难受而扭曲,眉头紧皱在一起,之前那种谈笑风生的感觉荡然无存。中午在理塘,点了几个清淡素菜,大家潦草地吃了顿午饭。阿胜闻不得饭味,一直坐在公路对面等我们,他的眼神忧郁、茫然、疲惫,是听天由命的样子。对阿胜来说,呼吸顺畅比吃饭更让他期待。
阿京说胜哥高反有点严重,若是诱发了脑水肿或肺水肿就麻烦了。气氛登时凝重起来,大家决定去海拔三千米之下的巴塘住一晚。这一夜,最难熬的一定是阿胜,他已经两天没进一粒米饭了。尽管我们偶尔送去几句问候,也缓解不了他高反的痛苦。
阿胜对我说,他来这一趟后再也不会来了。
夕阳落山前,我们到达了巴塘。进入客栈房间,呼啦一声将窗帘全部拉开,刹那间,窗外的雪山和云彩如同洪水般轰然涌进眼帘。五千一百七十米的东达山,万丈金光从天而降照射在雪山之巅,这就是传说中的日照金山吧。如此明亮纯净的一座雪山,就矗立在我的眼前。那种壮美直触心脏,令人血脉偾张,根本无法用语言去述说它的美。
我甚至还来不及赞美一句,便开始感觉失重般漂浮起来。不知是出于身体上的挣扎,还是震慑于眼前这片忽至的美景,我突然有了强烈的眩晕感,身体有些飘移,连站都站不稳,剧烈的反胃让我恶心呕吐起来。整个房间在我眼前来回晃动,头痛欲裂的我,意识开始迷糊,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濒死的状态。死亡不停地消磨着我,我甚至能听见它的齿轮在我的耳边发出的似乎永不会停息的转动声。故乡离我如此遥远,一股将埋骨于斯的悲怆深入骨髓。
阿京逐个房间巡查了一番,他对昏昏沉沉的我说:“你也高反了,现在下楼,和阿胜到巴塘医院打针。”
异乡的深夜,我和阿胜呆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身体靠在墙上,边吸氧边打吊瓶,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阿胜明显身体虚脱了。由于脑供血不足,我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说一句话,就等于消耗一丝生命的气息。院子里一片阒静的漆黑,廊道里仅有一盏白炽灯冰冷而寂寞地亮着。
幽暗的廊道那头,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声——一个几岁的小男孩因意外而夭折,母亲的哭声将夜晚的宁静突然炸碎,格外刺耳又悲恸万分。我见不得这样的情景,一时心瘆得慌。在这个高原缺氧的地方,无数群山峡谷像天堑横亘眼前,无法逾越。人犹如置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对无助状态。
第二天早晨,天气出奇的冷,地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越野车排气管冒着白烟,一路向前。我抱着从医院买来的如枕头般大小的氧气袋,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昨晚剧烈的高反已经好了很多,摄人心魄的美景就在车窗外,但我感受到的已不是风景,仿佛那些是与己无关的东西,离我十分遥远。眼角余光里瞄到的风景是别人的,快乐也是别人的,氧气袋才是我对生命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