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的不安

作者: 黄小龙

夏安在这座江南小城读了四年师范,毕业后成为私立中学的美术老师。从初登讲台的稚嫩到可以掌控局面,管理得了小朋友,他吃了不少苦头。原本担心副科老师会被边缘化,好在上面重视美育。夏安拎得清,教美术没什么成就感,总归要相忘于江湖,谁会记得美术老师呢?

夏安有时去陈胜开的画廊帮忙。陈胜既是夏安的学长,也是带夏安进入本地艺术圈的引路人。大学前他们并无交集,是伟大的艺术把他们烤串般撸到一块儿。陈胜成熟老练,骨子里带着清高,让人捉摸不透。大学生活重要的回忆,除了谈情说爱,写生也算其中一件。尽管吃得差、住得烂,但导师会讲很多干货,去得多自然有长进。对陈胜而言,写生就是“放生”,晚间和死党溜出去撒欢儿。至于作业,他早已准备好从网上淘来的“速写”,厚厚一沓。

一个人懂你,你就很愿意和他交朋友。夏安扎实的基本功,强烈的艺术表达欲,山水、人物、花鸟,以及精致的工笔长卷,临摹的古画,无不令观者感到震撼。陈胜嗅到夏安作品里那种不羁的气息。

大三开始,夏安蓄起胡子,盘着长发。这些都是自然的造化,同学以为他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变化,身上多了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毕业。

陈胜画廊刚开那会儿,跟夏安要了一批画作挡挡白墙,后来才陆陆续续给夏安腾出一块专门展陈的地方。夏安不知道自己的画何时能跟通胀接轨,他感谢那些懂得欣赏的买家。或许只有等自己作古后,那些“孩子”才会扬名立万,以此证明赏识他的人眼光有多犀利,后悔当初没有多摘走几幅。

夏安母亲很少给夏安打电话,她对这个儿子的存在持怀疑态度。就像她的伴侣—夏安的父亲,同一张床睡了大半辈子,他竟然跟别的女人跑了。她以为儿子读了那么多年书,应该可以解决人生大多数问题。

城市的压力有多大,生活中的不尽如人意,这些夏安没办法告诉母亲。为了能在城市立足,光会画画显然不够,更要学会讨好和顺从,沾染自以为是的精明。无数个空旷的夜晚,夏安审视自己,留在异乡或许并不是高明的决定。时光如同被打翻的酒杯,噼里啪啦,碎渣散落一地,尖锐又剔透。

夏安母亲关心儿子的人生大事,嘴里却只字不提,绕弯子是她的拿手好戏。原本说这件事情,她会很自然地扯到别的事上,然后再回到这个问题上。上学时,夏安无意听到母亲电话里跟人诉苦,“当了一辈子老师,最大的失败竟是没有教好自己的儿子,我说东他偏往西……”那时的夏安听了,心里还颇觉得意。

虽然父亲曾在夏安很小的时候用皮鞭狠狠抽打过他几次,但成年后的夏安仍然选择了原谅。和大多数父子一样,他们虽言语不多,但父亲始终像座沉默的高山矗立在他心间,夏安从未想过这座山会有倾塌之日。而母亲就像是激流,每当夏安想要靠近,她总会用浪涛推开他。

夏安在大学里谈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那个叫谢羽的女孩子扎着马尾辫,光洁的脖子下是她傲人的身材。她的一举一动令夏安神魂颠倒。她是他的初恋,夏安第一次觉得喜欢一个人很受折磨,然后又会染上孱弱的症状,任何东西都会伤害到他。

事情的起因是谢羽母亲某天晚上来敲夏安家的门,她的造访让夏安母亲有些措手不及,夏安父亲又不在家。

“小羽向来很听话,请管教好你的儿子,不要再来纠缠我女儿!”谢羽母亲咄咄逼人,说完,钻进路边的豪车甩门而去。

夏安母亲僵在那里,体内的火山变得不稳定,随时有喷发的可能。她对儿子的事确实一无所知。当她意识到儿子进入青春期后,便开始尝试沟通,时常旁敲侧击地强调早恋的危害。然而夏安不仅充耳不闻,反而指责父母侵犯隐私,甚至开始拒绝交流—每天放学回家便反锁房门。父亲试图安抚母亲的情绪,却无济于事。

“从今天起,你以后去哪里、见谁都必须向我汇报!”夏安母亲把无名之火转移到夏安身上。

第二天,夏安按照谢羽约定的时间悄悄去了。他把她母亲突然到访的事告诉了她。夏安说他不想违背父母。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夏安注意到谢羽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这次照不到未来。夏安在心里讨厌这样的眼光。他努力看着她,她的大眼睛看着别的方向,胸脯急促地起伏。她的皮肤一如既往的白皙,她的嘴唇和耳廓依旧那么精致。她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夏安想她可能变心了。因为她此刻不仅没有用夏安熟悉的语气把她的想法说出来,保证从她母亲的队列走到他的身旁,而是安静得令人窒息。两人之间的那种默契已然中断。夏安希望那种感觉马上消退,但自卑和无助却越来越强烈。夏安紧紧抓住谢羽的手,就好像她的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存在。他的心怦怦直跳。

“你怎么不说话?”

谢羽仿佛被关进一个可怕的世界,没有任何出口。夏安的情绪刺激到她,声音里的责备传递到她身上。谢羽看了一眼夏安,好像醒过来了,她不知道夏安此刻心里的绝望。

“会有别的男孩子代替我照顾她,他们会结婚,他们会生孩子。”夏安非常难过。那个并不真实的世界,他爱的人儿,和她一样顺从。夏安在心里妥协了,他觉得和谢羽的感情不合时宜,注定没有结果。他们像两棵并排的朴树立在广场……

谢羽还是很激动,声音颤颤巍巍,从来没用过如此冰冷的腔调跟他说话:“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们一起出来的,一起回去!”

“赶紧走!”

“走就走,小狗才在乎!”

谢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路旁的一对情侣在众人眼皮底下接吻,路人马上把目光移开。一路上,谢羽安静得像那条找不到主人的小狗,她好像完全沉浸在刚才的不快里。

此后,一想到那天的场景,夏安就喘不过气来,内心的痛楚盘桓不散。

“小羽,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夏安曾对谢羽说过这样的话。他不确定这是一句甜蜜的告白,他这么说是想让她意识到,她是独一无二的,他永远不会离开她。但是,谢羽没有说过同样的话。夏安觉得自己正在消失,内心也变得空落落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那里注定杂草丛生。

“谢羽订婚了。”

听到那个消息,夏安十分震惊。他在夜色里夺门而出。他要去找谢羽,可是她和她的家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

回到家,母亲劝他休息休息,给紧张的神经放松放松。“学校组织老师去青岛旅游,可带家眷,你跟我一起去。”母亲的话在他耳边打转,他的灵魂此刻飞离了躯体。夏安没有别的选择,他会去,而他的母亲也会很高兴。

旅行让人忘记居住的城市,忘记多年的艰苦,还有那张脸,所有的事情都会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海水和阳光消除了夏安脸上青春痘的痕迹,将他晒成了古铜色。在八月的这趟旅行里,夏安感觉生活可以这般无忧无虑。这种感觉后来在他的生命里多次出现。旅行给人带来的惊喜真是妙不可言。

年末,那些折磨人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那是12月26日,夏安记得非常清楚。父亲留下一封信跟那个女人跑了。他比母亲先读到那封信,他看到父亲在文字里传递自己的心声,这比父子面对面交谈更吸引夏安。写出来的东西比交谈时更纯净,去掉了口语中那些杂乱的东西。夏安想象母亲读到这些文字时的表情。父亲在信里说了感谢的话,责备的话,绝望的话,祝福的话。在信的最后,父亲感觉到罪恶围绕着他,请母亲原谅,多给儿子自由。他太累了。他什么都带不走,除了母亲的憎恨,儿子无关紧要的态度,还有这个家破碎的声音。

那封信让夏安不安,他甚至想它不要落入母亲手里,把它烧了吧,可那样父亲的消失又变得不明不白。这些都是真实的感情,还是当作不知情吧。

母亲的心情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这让夏安更加肯定他们的感情已经耗尽。父母没有成为仇人,多少也与儿子的存在有关。

上一篇: 娘的心
下一篇: 随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