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份子

作者: 赵献涛

拉哈村坐落在拉哈镇上,村里有个二级火车站。货运站台有个想法古怪还贼(方言,非常)抠门儿的装卸队长,大伙儿都叫他二嘎。

高个儿,大长脸的广发是村里的捞头忙(方言,农村红白喜事上的话事人)。他能说会道,人缘好,见了谁都眉开眼笑的;他说话嗓门儿大,像村头的大喇叭似的;他天生一副热心肠,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他听说了都找上门去帮忙。这么多年,二嘎赶上别人家办事也去帮忙,但份子一分不随,吃完一抹嘴就走人。村里除了他自己和会计,没人知道他的大名叫啥。二嘎总说自己有个叫憨憨的好哥们儿,遇事总得跟憨憨讨主意,可二嘎的老婆孩子谁也没见过这个人。

广发经常调侃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家二嘎,说他是属貔貅的,聚财,会过日子,一分钱都能攥出汗来,天生就是攒钱的命。憨憨在那儿拍着手笑,都笑呛了。二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好羡慕他,这小子像特殊材料做的,不怕水淹,不怕烈日暴晒,不吃饭也不饿,贼皮实。二嘎的脾气好,谁说啥也不吱声,就龇着一口大黄牙嘿嘿地笑。

村里最有钱的人叫周华,是做建材生意的。这人特别抠门儿,花钱像抽他血似的,卖货从来不抹零不说,连装卸费都算到骨头缝里。时间久了,村里人送他个外号—“周扒皮”。这些年来,凭借着抠门儿本色,他的腰包倒最先鼓了起来。之后,他在村里盖起了一栋很抢眼的二层小楼。这不,周华家娶儿媳妇,找广发给当捞头忙。

周华在镇中心最高档的酒店预订了十席大餐。这里办事的前一天招待叫偏席,办事当天叫正席。他家的偏席共摆了四席。广发跟周华商量:“你们家门面大,人气旺,在镇里东头一走,西头都直颤悠。听我的,咱定二十席,再预备五席。”可周华琢磨一阵后还是只想订十五席。广发脸红脖子粗地说:“到时候客人都齐了咱上哪儿整菜去啊,你听我的没错!”周华还特意请了电视台的主持人来当司仪。这位主持人因嗓音极具磁性,在村镇积累了不少忠实听众。听说他要主持婚礼,好些人都想到婚礼现场一睹风采。

眼瞅着酒店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广发乐颠颠地跟周华说:“还是我预测得准吧,我已经让酒店把预备的那五席也安排上了。”没过多久,周华儿媳妇娘家的客人还没到,酒店的屋里屋外就挤满了人。广发笑呵呵地跟周华说:“瞅瞅,你家这人气旺的!”周华笑得额头皱纹像地上刚起完的垄。

典礼结束后,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都散了。娘家客人和老亲少友刚好坐满九席,凉菜已经先上桌了,就等广发一声令下上热菜呢。广发看了眼手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该来随份子的都到了,没来的也不能来了,他皱着眉叹着气,在大厅里来回不停地走。周华埋怨广发:“你非得订这么多席,都白瞎(方言,浪费)这么好的菜了!”周华不只是心疼钱,因为他订的每席菜都是全镇最高档的,三伏天这些菜要是没人吃的话,很快就馊了,想吃都吃不了。周华哭丧着个脸,嘴里不停啧啧啧地发出懊悔的声音。他一是觉得自己面子上挂不住,空这么多席让儿媳妇的娘家客人当笑料;二是他担心这事要是传出去,自己这脸面更没地方搁,名声都臭了。他跟广发商量,赶紧找人来吃席。广发当这么多年的捞头忙,还是头一回碰到这么尴尬的场面。广发想,找谁来吃呢?来吃席的都是随份子的,咋好意思找人家要份子钱呢?广发正抓耳挠腮地想法子时,周华挺不住了。他拍了一下广发肩膀说:“你马上找人来吃席,谁来都不用随份子,只要把空席坐满就中。”广发一拍大腿,对呀!这事找在火车站当装卸队长的亲家二嘎啊。他走出嘈杂的大厅,给二嘎打电话,说周家办事不用随份子,你把装卸队的人都领来吃席,把接火车的那几十台三轮车的司机也都叫来吧。二嘎听完乐了,天上真能掉馅饼,正好狠狠吃“周扒皮”一顿,借免费宴席联络一下兄弟们的感情。憨憨说:“咱这么多人去吃席,不随份子不好吧?”二嘎说:“这是他们求咱去的,咱还是帮他救急呢!”十几分钟光景,装卸工们坐着接站的三轮车陆续到了酒店。广发指挥十人坐一桌。周华看见二嘎他们身上都脏兮兮的,当时眉头就皱起了疙瘩,南瓜脸变成了西葫芦脸。

广发领着新郎新娘和周华夫妇给各桌敬酒答谢时,周华敬完娘家客人和老亲少友,其他桌就不打算再敬了。广发拽着周华的衣袖说:“这敬酒啊,是有讲究的,俗话说‘宁落一屯不落一邻’,何况今天还是你儿子大喜的日子!”敬酒时,周华看见这些装卸工吃得满嘴流油,有的举着羊腿啃肉还直吧唧嘴,他嫌弃地转过脸去。憨憨让二嘎站起来说话。二嘎先自罚了三杯白酒,他端着酒杯说:“首先,感谢咱村最富的周总,热情地邀请我们这群装卸工来到婚礼现场,更感谢他尽地主之谊准备的丰盛宴席!”这十桌的装卸工听到“地主”俩字就想起了周华“周扒皮”的绰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周华的脸立马变得“晴转多云”了。敬完酒,周华凑近广发小声说:“你咋把二嘎他们找来了呢?我最看不上这帮家伙了!前段时间卸车时赶上了暴雨,二嘎他们不好好出力,让我白白损失了好几十吨水泥!”广发欲言又止,没再作声。

广发家娶儿媳妇,来祝贺的人自然不少。办事的头一天,二嘎就来帮忙,他逗广发:“谁家办事你都跑前跑后的,今天你家办事我给当捞头忙吧!”广发笑着说:“正好!都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我家的捞头忙非你莫属了!”

广发家正式招待那天,二嘎特卖力气。村里人管随份子叫“押宝”,二嘎在各桌前来回喊:“还没‘押宝’的抓紧啊,马上开席喽!”周华来随份子,他当着大伙儿的面逗二嘎:“你让大伙儿‘押宝’,你押完宝了吗?”大棚里传出哈哈哈的笑声,其实都在笑话二嘎吃席不随份子。大伙儿以为二嘎当时得跟周华急眼,都等着看他俩相互掐斗的热闹呢。这时,憨憨告诫二嘎,要稳住,不能骂人说脏话。二嘎笑呵呵地说道:“周总,我去谁家都不随份子,吃席是去捧个人场。你家办事缺人撑场面那天,我不也领着一百多号兄弟去给你捧人场?别的不说,你家的酒席还真行,那扒肘子和烤羊腿是真香!”广发怕二嘎把周华整得下不来台,急忙过去打圆场。他捅咕一下二嘎说:“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办事就讲究个礼尚往来,人多热闹,那才有面子。都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嘛!亲家,这点道理你肯定明白。”憨憨让二嘎跟广发翻翻旧账。二嘎说:“‘周扒皮’家办事时,你求我领人去吃席的时候,你咋不让随份子呢?我家以后有事不操办,也不收礼。这几年物价没怎么涨,随份子的钱却涨疯了,从几十到几百,关系好的甚至上千块!屯子里剩下的大多是老年人,在一个屯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办事通知了,本来收入就不多,还得硬着头皮去随份子。”广发想,都说二嘎抠门儿,不过刚才他唠的那几句嗑儿,多少也有点儿道理。这年头儿,随份礼出手就五百,很多人一年到头也舍不得给生养他们的父母拿五百。

其实,广发也有苦衷,他给谁家当捞头忙,自然都得多随些份子钱。儿子娶媳妇时广发看礼账上周华随了五百,周华家办事时他随一千呢。不怪人家叫周华“周扒皮”,这家伙还对他叫二嘎找人白吃席的事耿耿于怀啊。广发仔细瞧了瞧礼账,还有几十家办事,他都随了五百,这次都通知了也没来。广发看着礼账跟媳妇抱怨,村里来而不往的人咋越来越多了呢?随份子这玩意儿还能当账要吗?

广发的媳妇是村里有名的“小辣椒”,为人直爽泼辣。她拿过礼账一看,她的远房表妹也没来随份子,抬屁股下炕就要去找,让广发给拦住了。“小辣椒”越想越生气,趁广发被请出去喝酒的当口儿,她气呼呼地去了表妹家。表妹家正在吃晚饭,招呼“小辣椒”一起上桌吃,“小辣椒”却没好气地说:“哼!我不吃,都气饱了!”表妹以为她跟广发闹别扭了,放下碗筷就要去找广发算账。“小辣椒”没好声地说:“我是来找你的,跟你姐夫没关系。上次你家老爷子过七十大寿我家都随了礼,我家你外甥结婚你们怎么没去呢?”表妹满脸通红地说:“姐,不好意思啊,我给忙乎忘了。”“小辣椒”却不依不饶的,把这些年帮她家的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都搬了出来。给表妹磨叨急眼了,嘴里喷着吐沫星子说:“姐,我是没随你家的礼,你也不能上我家来要啊,还从来没见过上门要随份子钱的呢!”“小辣椒”被妹夫给推出了屋,气得站在表妹家院里开骂了:“你们不养老人,还借老人过生日操办收礼钱,有你们这样当儿女的吗?你家属草爬子(蜱虫)的,光吃不拉是吧?”

表妹家跟二嘎家是邻居,二嘎听见有人骂大街就出来看热闹。见是“小辣椒”,二嘎赶紧跑过去把她拽走了。这时,憨憨让二嘎现身说法把“小辣椒”劝回去。二嘎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嫂,你别跟他们生气了,随不随份子有啥的,谁家办事我都去吃席,还一分钱不随呢。人家没去你还少搭顿饭,是好事,你可别生气了,万一要是气出点病灾的,遭罪不说还白瞎钱!”“小辣椒”使劲敲了几下胸,缓上口气后说道:“老弟,你跟他们可不一样。他们欠我的太多了,收钱时乐开了花,我家办事她却躲着,真不讲究!”二嘎追着问:“我也是你兄弟,你家办事我也没随份子,你也上我家来骂我吗?咱们都在一个村里住着,随不随份子能咋地!要我看,今天你随我,明天我随你的有啥意思。钱都让包办酒席的给赚走了!大嫂,你家办事没来随份子的也不止她一家,现在挺多人都厌烦随份子了,为啥有人没随份子,过后见面也不去补礼了呢?说明大伙儿觉得它不重要,都不在乎这事了!你啊,千万别拿随份子当回事了。再说了,现在人们都笑话你上门找人要份子钱,可没人笑话谁不随份子的。”“小辣椒”不吱声了,她觉得二嘎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回到家气也消了。

周华家新开了一个超市,周华要招待一下大伙儿,来找广发给当捞头忙。广发本来不想去了,可他长了一脸磨不开的肉,在周华的软磨硬泡下,勉强答应了。

“小辣椒”听说广发还要去周华家当捞头忙,坐在炕上颠着屁股骂,骂完周华骂广发,骂得嘴角都泛起了白沫。其实,广发心里也挺不舒服的,因为他本不想去给周华家当捞头忙了,可村里就他一个人操办得干脆利落,家家有事都找他,没法儿拒绝。“小辣椒”虽然不同意,但见自家男人都答应周华了,也不能干那出尔反尔的事啊。还没到周华家招待的日子,广发的兜被“小辣椒”翻了个底朝天,“小辣椒”一分钱都没给他留,还天天坐在炕上骂周华抠门儿,心眼儿都没芝麻大,越有钱越抠门儿。

周华家招待的日子临近了,可愁坏了广发。他犯愁这礼咋随,要是随五百吧,人家上次事咱还随了一千,要是随一千呢,咱家有事他才随五百。

周华家招待那天,广发跟邻居借了五百揣在兜里准备随份子。帮忙时,他想找个周华不在的机会去写礼账,可周华始终在礼账跟前转悠,来人写礼账时,他还用眼角的余光往礼帐那儿瞟。广发想,我帮人家张罗,左一遍又一遍地提示大伙儿来“押宝”,自己要是随少了,写礼账的人都得笑话我。广发一狠心,又找人借了五百,这才大大方方地走到账桌前,抬头看见周华的目光正盯着收钱人查钱的手呢,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周华笑着点头道谢,广发是皮笑肉不笑,心里比小刀拉还疼。

广发想,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小辣椒”要是知道了,又得骂上几天。随份子当时挺有面子的,他还得琢磨咋还借的钱呢。

村里的五保户王强是“小辣椒”的表叔。今天,王强在家里做饭时突发脑出血,昏迷不醒,好在被邻居及时发现,拨打了120急救电话,送上了急救车。“小辣椒”在车上心疼地抱着表叔的脑袋,哭得撕心裂肺。王强无儿无女,于是村干部找了广发,让他帮着张罗筹集医药费。“村里号召大伙儿给王强捐点看病的钱,多少不限。”广发在村里一边转悠一边喊。结果除了村干部,其他人没几个捐的。广发在村里走了一圈,只凑了不到五千块,都不够住院的押金。村干部知道后,急得直跺脚,想着救人要紧,只好回家取钱,给王强垫付了医药费。

临近年底,村里办事的一个接一个,啥事都操办收礼。村委会按照社会工作部门的要求,及时发出倡议书,倡导红白事要简办,余事不办,开会通过后写入了村规民约。

村干部跟广发说:“经过村民代表会选举,你被选为咱们村的首任红白理事会会长了。”广发不停地摇着头说:“我早就听说了,家家有事都操办,随份子都习惯了,我可管不了,那得罪人的活儿我干不了,还是另选高人吧。”村干部说:“这是大伙儿选的,你是党员,得服从组织安排啊,谁家的捞头忙你都去当,村委会的忙你咋能不帮呢?”广发苦笑着,见没法儿再推辞,只好答应挂个名。村干部还没走,“小辣椒”就开喊了:“俺不管你当不当啥会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把孙子的满月酒招待完,把俺家随出去的礼钱收回来!这些年广发要脸儿,谁家办事都去帮忙,礼钱数额还大,俺家都赔进去多少钱了!”

村干部灰头土脸地从广发家出来,路上正好碰见了二嘎,问二嘎想不想当红白理事会会长。二嘎摆手示意不行,他问村干部:“广发不是刚选上吗?”村干部唉声叹气地说:“他不愿意干啊。”二嘎拍着胸脯说:“让我当个红白理事会成员还行,会长还得广发来当。我俩是亲家,啥话我俩都能说,你要是给我发个五百的红包,准能把这事办成。”村干部说:“你小子的二嘎没白叫,干啥都不吃亏啊。”说着他就给二嘎转了红包。二嘎那是秒收啊。

上一篇: 夏安的不安
下一篇: 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