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月长

作者: 秦兴慧

在皖西南大别山里,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在群山峻岭间蜿蜒流淌,时而湍急,时而舒缓,最后在一个叫毛尖山的地方被一道大坝拦住了去路。河水咆哮着,簇拥着,被越抬越高,终于通过山中的一道暗涵冲出去,冲到下游的厂房。厂房里的水轮机被带得高速旋转起来。于是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就神奇地诞生了电力,诞生了毛尖山水电站,也诞生了我的精神家园。

1965年,父亲从开封的黄河水利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安徽工作,先到梅山水电站,两年后调到毛尖山水电站,一干就是二十年。毛尖山水电站是一个宛如世外桃源的所在,站内一应俱全,有供销社、银行、邮局、卫生所和子弟学校。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家除了站里定量供应的粮食,以及供销社偶尔售卖的猪肉,一切都需要自给自足。

毛尖山水电站不大,大概百十户人家,横七竖八地分布着十几排平房,四望都是高高低低的山。母亲学着大家的样子在屋后开辟了一块菜地。菜地不大,也就几十平方米吧。母亲见缝插针,样样都种一点儿。经过母亲的精耕细作,家里的餐桌上也能四季菜蔬不断。耕种、播种这些都是大人的活儿,而我的任务是摘菜。夏天时,我会提个小笆篓去菜地里摘豆角。清晨的草叶上挂满露水,一路走过去脚面被露水打得冰凉,很舒服。

母亲抽空也上山开垦菜地,只是这样开垦的菜地贫瘠缺水,可以种点耐旱的作物,有一年母亲就种了一畦花生。到了收获的时候,姐姐领着我上山,我们穿过山腰的一片稻田,见碧绿的稻子齐刷刷地站在浅浅的水中,水面上漂浮着小小的、圆圆的浮萍,偶尔有长脚水蚊踩出一阵涟漪。稻子是有香气的,特别是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姐姐学着母亲的样子,先把花生秧一棵棵拔起来,甩到地头。刚拔出的花生秧,带着泥土的香气,根须上挂满了铃铛似的小小的果实。姐姐安排我坐在地头摘花生,她自己又用耙子把刚拔过秧的地又梳耙一遍,防止在拔秧的过程中,有些花生会断落在地里。姐姐仅大我三岁,但做事的心思缜密,俨然是个大人。

父亲有一句口头禅:“有钱不一定幸福,没钱不一定不幸福。”电站生活的幸福就与钱无关。在那样贫瘠的日子里,因着父亲、母亲的呵护,我们一样感觉无所缺乏,一样感觉幸福无比。

学校放暑假,我常常被领到父亲办公室学习。父亲办公室里有一个叔叔,姓蒋,自己没有孩子,他常常带上我这个小跟班去观测降水量。我们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穿过菜地,走下台阶,进到那个围着栏杆的神秘地方,拿起干度计、湿度计,一边观察,一边记录,神情严肃,俨然两个科研人员。观察液体刻度的时候,一定要看下液面对准的刻度位置,这个到初中物理学上才能接触到的方法是蒋叔叔提前传授给我的。蒋叔叔对我很信任,偶尔会派我独立完成观测任务,我也总能不负所望。我学生时代对理工科感兴趣,幻想长大要做一个科学家,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段经历的影响。

在电站生活的日子,没有一日不看到水库,看到大坝。我从家里出发,转过一个山嘴,就可看见两山夹壁间的那个雄伟身姿。大坝的一侧是水库,另一侧是峭壁深渊,当下静谧,少有行人,唯有不时从山谷间传来的几声鸟鸣,或是某种动物的吼叫。那里是我的世界,在那里我的思想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驰骋,用现在的话叫“一个人的精神湾区”。我熟悉那里的每一个台阶,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我知道那里的植物何时抽苞吐蕊,何时结出青果。我常常躺在坝顶看天,看天空云彩变幻,看水中“天光云影共徘徊”,年少的心对未来充满了渴望。

我在毛尖山水电站生活了十年,留下了一生最青春年少的时光。1987年父亲工作调动,我高中毕业准备读大学,一家人离开电站,到长江边的另一座城市生活。随着时代的进步,电站也在变化,先是电站的职工都搬去县城居住,老家属区那十几排平房人去楼空。后来电站老的家属区,被县里改造成了疗养院,那十几排平房拆除干净,换成了时尚的建筑。以前说物是人非,现在早已“物非人非”了,但我依然怀念那个地方,不单是我,父亲和母亲也常常念叨,念叨那山中的日月,念叨那山中的人间温情。

上一篇: 难忘的一次投票
下一篇: 受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