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月半前杀猪忙
作者: 许苏
早饭后,母亲对祖父说:“他爷爷,明个儿您到跩头庄一趟,跟他大姑说一声,八月半咱家杀猪,叫她过节就不要再买肉了。”祖父迷迷糊糊地在饭桌边打盹儿,手上烟袋窝早熄火了,一听这话,猛吸两口,精神十足地说:“呃,好好。”祖父随即把消息捎到了我大姑家,比发电报还及时。送过节礼、吃席赴宴、出份子钱,祖父比谁都跑在前面。好在祖父没有从政,真要是当官,特别适合在扶贫办或民政局。
八月十四日下午,表哥小戴代表大姑,急匆匆赶了过来。杀猪是件大事情。杀猪的屠户赵铜锣睫毛奇长,几乎挡住了整双眼睛,腮拐上长了颗指甲般大小的黑毛痣,满脸瞧不出一个“怕”字。我称呼他老表爹。
老表爹总揽全村杀猪事务,一般人家没有特殊情况,即使你家亲表舅在食品站当站长,也不能过来主刀,因为这是老表爹的“领地”。再说,这前庄后邻的,主家自己也磨不开情面去另请他人。
十三日晚上,父亲从小店买了两包好烟,到赵庄老表爹家商请。老表爹抽着烟说道:“嗯,中秋节就你家杀猪!本来五乱子家也准备杀的,但我跟他们说,‘赶什么热闹?你家喂到过年吧!两家冲突了,肉销不出去,一下耽误两家。’”父亲连忙把烟往老表爹裤兜里塞。老表爹就是不要,眉毛磕瘆着说:“你看你看,咱俩这哪儿跟哪儿呀!”嘴上虽然这么说着,手里的“心意”还是没推让几轮就收下了。父亲满意而归。
十四日下午,太阳偏西,老表爹如约而至。生产队长家辉哥早就到场了,他相当于非正式大使,负责传达、指挥、落实老表爹的口令。家辉哥见老表爹到了,赶紧安排母亲烧水。实际也不需要安排,母亲早就扯好了黄豆秸,堆在墙角,随时可以进行。
左邻右舍,大人小孩儿都不请自到—动嘴的动嘴,动手的动手,端水的端水,递盆的递盆;不瞅眼色的,实在找不到活儿,就看热闹;碍事绊脚的,到一边站。
不一会儿,厢房屋里烟雾缭绕,一锅一锅滚烫的开水倒进了门外的大木桶。只见大木桶口云遮雾绕,热气腾腾。
老表爹蹑手蹑脚地钻进猪圈,趁猪熟睡之际,伸手一把拽住后腿。大黑猪还没来得及哼出声呢,帮忙的三四个人冲进来,按头的按头,摁腿的摁腿,递绳的递绳,三下五除二就把它捆了个结实。老表爹拿出一根细麻绳,趁猪张嘴嚎叫的工夫,从嘴尖到腮牙根,在猪嘴两颌上下绕了几圈,绳头一扽,扎得紧紧的。接着,他从提包里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在缸口上吱吱两下,象征性地晃了晃,扎到案板上立着。然后,他悠闲地捋着黑痣上的长毛,点根烟,慢条斯理地抽着,静等厢房屋里开水烧足了再动刀。
水烧得差不多时,众人齐心协力,把大黑猪抬上案板。老表爹膝盖跪在猪脸上,摁住猪头,扑哧一刀直中要害。大黑猪嗷的一声哀号,下脖间热血喷涌。家辉哥拽着猪耳朵,两眼一闭,表情呈痛苦状。父亲担心糟蹋了猪血,背着脸把瓷盆往面前推了推。母亲脸都黄了,愣在厢房屋里,抄起围裙擦擦手,半天听不见家辉哥的指挥:“二舅妈,二舅妈!猪血倒进热水锅里,放点盐,再放点碱面!”
老表爹解开捆猪绳,在后蹄上部接近关节处开个口子,长长的猪梃长驱直入,变换着方向来回捅了几趟,老表爹嘴里鼓足了气,紧贴刚才的开口处,用力吹气。老表爹吹累了,家辉哥自告奋勇,接着吹。老表爹一根烟抽过,大黑猪肥大了不少,拿起棒槌在猪身上挨排擂擂。经过老表爹和家辉哥两人连续几轮吹气,大黑猪体内的气压接近甚至超过他们两人输出的气压了,四肢呈放射状自然伸直,脖子上的刀口不住地往外冒血。老表爹赶紧找来细麻绳给气口扎上。
在众人的帮助下,老表爹把大黑猪抬进了大木桶,连续几个翻身。任由老表爹用带气泡的黑块石和半边卷的洋铁皮来回搓刮。不多会儿,大黑猪就换了打扮:变白了,利索了,漂亮了。
开膛破肚后,大肥猪被重新抬到案板上。老表爹尖刀下去,从脖子一直划到后腿处,仿佛比墨兜弹线还要直。不多会儿,老表爹大气不轻样的,猪泡泡(猪脬)往小孩儿窝里一撂,说:“拿去玩吧!”猪泡泡差点儿拍在小表哥的脑门儿上。一群小孩儿比馋猫反应还快,呼啦一声围上去,抢着就跑。
猪泡泡吹上气,臊哄哄的,再灌上一把玉米粒,一摇哗哗作响。拿到沙土上反复搓揉,不断吹气,越揉越大,大到不能再大为止,终于可以抛着玩,踢着玩了。
家辉哥的任务就是负责把猪肉销完,挨门逐户喊人来打肉。其实,也不需要喊,一家一户,当家人早就到场了。
月亮升起来了,老表爹带来的汽灯揣足了气,咝咝作响,灯光刺得大人小孩儿眯缝着眼睛,对面不敢认人。家辉哥嘴里的两颗金牙,就跟通电似的,一讲话就打火。老表爹把肥猪沿着脊骨劈成两半,分别挂在树丫上,掌灯给村民分肉。
汽灯下,大人们头挨头,脸碰脸,带着干笑,嘈嘈嚷嚷,想让老表爹手下留情,好割点肥肉拿回家卤油。家辉哥反其道而行之,说道:“带点瘦的,带点瘦的,你家小孩儿正是吃壮饭的年纪,肉量还是不错的!”
大伙儿都笑了:“还能敞开了吃吗?敞开了吃这一顿也不够啊。嘴是无底洞啊!”
老表爹手上的尖刀,看似留情却也有数,一长条下来恰到好处,既符合你家的人口数量和经济水平,也尽量给主家多卖点儿猪肉,毕竟对于主家来说,肉剩了可不好办!
小爽哥为人老实本分。老表爹手上的秤头,在我父亲心里能够承受的范围内,稍微留高了一点儿,在此基础上,又不大不小地饶他一块肉渣,让小爽哥心满意足,嘿嘿直笑。小金哥聪明计较,老表爹故意把刀头留宽宽的,吓得小金哥连忙告饶:“要不了,要不了,这么多肉过完年也吃不了啊。”家辉哥火上浇油:“他家肉头户,多割一点儿。”老表爹笑了,其实他割下的肉,还是恰到好处的。
苦小奶奶挪着小脚,早就到了,鼻涕眼泪一大把,硬往老表爹跟前挤:“老哥哥哟!你割个把斤猪油给我,就够我一年蘸油絮子,挠挠锅的了!昨晚,下窝猫馋扒心,趁我不注意,一下给油絮子衔跑了,等我找到已经嚼碎了。我做饭不要油,锅不生锈就中了。”家辉哥连说:“苦小奶奶,这儿没有您的事,您回去吧,我晚点让人给您送去!”苦小奶奶抹一把眼泪说:“小乖乖,我早就来啦!图热闹的啊!小乖乖哟,我托你福了。”
鬼小二估摸着猪肉卖到中间部位了,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来四口人的!”他好计较是出了名的,老表爹早有耳闻,故意不搭理他。趁鬼小二一慢眼,秤盘哗啦一声落地:“二斤四两—”鬼小二正要质疑,老表爹狠实实地,跟手饶他一块大骨头。老表爹哈哈一笑:“鬼小二哎!二斤四两高高的,不怕你提上政府校秤,只多不少!”鬼小二心满意足,连说:“好好好!老表爹,我还能不相信你嘛!”
鬼小二回到家,秤杆都拧细了,连骨头二斤四两高高的。你再会找后账,总不能说肉骨头不算斤两吧?高手!高手!鬼小二哑巴吃黄连,有嘴不对外人说,只在内心里懊恼。
每次下刀之前,家辉哥都准确报出买肉人家的人口数,供老表爹参考。老表爹结合买家的人口和经济实力,综合考量,刀头比秤杆子还精准,总体上保持公平公正、童叟无欺的原则。老表爹秤砣一落,斤重价钱一口报,脑子运行比计算器还快。小队会计忠强大哥负责记账,一丝不苟,毫厘不差,板板正正,明明白白。忠强大哥在庄上就相当于公证处,经他手办的事完全不会出错。
父亲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做,实在找不到事就散烟,逗人说无关紧要的客套话。
肉卖完了,老表爹捋捋黑痣上的一撮长毛,点根烟,坐下来喘口气。剩下的零碎,家辉哥按照惯例,大手一挥,吩咐说:“老姨爹,您给这些砍砍剁剁,分成几袋,再麻烦二舅您明天给那几家五保户送去。刚才苦小奶奶来,就是怕我给她老人家忘了。这账由我结,年底队里给你多秤几斤细粮还不行吗?”“行行行!”父亲语气满是感激。忠强大哥沾口唾沫,一页一页地翻着账本,像递国书一样交给父亲:“不多不少,二百一十九斤四两!按八毛钱一斤算,总共一百七十五块五毛二分。好了,下边就没有我事情了。”
谈话间,我小叔嘴含香烟,手指夹烟,端着“书记”的架子就到了,语调也是从电影模仿来的:“这个,酒就不喝了嘛!这个,勤俭节约嘛!这个,浑身是宝嘛!这个,放电影时,养猪我还是要强调的嘛。”
半盆熟猪血还没完全冷透,母亲已经端送去了,不然,小叔也不会这时出场。
厢房里香味扑鼻,满庄都能闻到,母亲烹制好了猪心、猪肝、猪血、猪腰子,连肚肺汤都烧好了。母亲提前盛了一大碗米饭,米饭上垒了好几块猪肉,端去给祖父:“他爷爷,您早早吃过睡吧!明儿还要下湖收黄豆呢!”祖父绳勒似的嗓音:“呃—呃—”
母亲整理好饭桌后,各人各自按照自己的官职和辈分落座,酒瓶拿过来,你一杯我一杯,慢条斯理地喝。酒桌上,家辉哥照例挨骂。大人们借着酒兴,谈家长里短,谈耕种拉打,谈收成年景,话题随着酒兴越来越大,谈着谈着,不注意就跨越了国界。酒桌上,个个都是政治家。
祖父忍不住捧着老烟袋,无事人样地转到桌子跟前,打招呼说:“你们累一天了,吃好喝好啊,我睡了!”母亲心想,这老头儿睡就是了,还来给信干吗?赶紧拉场说:“他爷爷,您赶紧回去睡吧!明儿还要干活儿呢。”祖父内心早就不耐烦了,吸口烟,表面上不紧不慢,笑呵呵地说:“我哪天耽误干活儿了?”酒桌上,除了我父亲不吱声,其他人都站起来,拉拉拽拽给祖父让到上席。祖父心里早就盼着如此,于是大步入席,顺势落座,愉快地参与了晚宴活动。
小叔醉意上来,开始居高临下,总揽世界全局:“这个,我们要大力支持嘛!这个,我们要勒紧裤腰带嘛!这个,啊—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嘛!”母亲屋里屋外忙着上菜,就听我小叔颠三倒四要勒紧裤腰,没来由地纳闷儿:这和尚还能在哪儿惹事了吗?怎么老是提裤腰带?
小孩子的疯劲一过,人也就饿了。母亲害怕我们围着桌子转,影响大人们的酒兴,赶鸭子似的撵着我们说:“小孩儿到外边玩去,等大人吃过再回来!”
半夜,月光如水,秋虫唧唧。醉醺醺的老表爹,猪梃挑着脊背上的大木桶,外加算作报酬的四只猪蹄及一袋猪毛,沿着茫茫的田间小道,穿行在薄薄的雾霭中。嘴里不停哼着民间小调,回家跟老表祖母邀功去了。
母亲经常说,喂猪就是零钱聚总钱。一头猪,就是一个家庭一年的零用钱。天刚亮,日子宽裕的小爽哥把钱递过来了。我父亲不知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直摆手说:“急什么的,我也不等钱用!”小爽哥说:“表叔你拿着,趁我现在手头有钱!等哪天手上转不过弯来,再来你家借。”小爽哥还没转过身,母亲抱怨说:“昨天还说连吃的盐都是赊的,怎么不等用钱?”父亲脸色一沉:“听风就是雨!我只是嘴上说说,你还当真了!”
小金哥拖到来年春天:“二叔啊!今年手头紧,干脆新大黍下来,随行就市秤几斤给你算喽!”母亲客气道:“不急,不急,哪天给不一样?你早早给,也就被我们顺手花掉了,干脆等小孩儿暑假开学再说吧!”鬼小二计较一辈子,给自己身体都计较坏了。我父亲说:“算了算了!小二你有就给,没有就算。”
“有有有!哪家撑门头都要面子,咱人虽穷,可志不短啊!”
第二天,也就是中秋节。母亲往猪盆倒食时,忽地想起了已经不在了的大黑猪,顿时眼泪涔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我醒来感觉肚子空空,这才想起昨晚没有吃饭。昨夜,我们玩累了,困极了,一个个疲惫地趴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母亲恍然大悟:“哎哟!你表哥小戴昨晚也没吃吧?”母亲赶紧到祖母跟前检讨:“昨晚忙忘了,没喊小戴吃饭。”祖母很惊讶:“真的吗?怪不得半夜回来歪我脚头,翻身打滚儿,唉声叹气的,一夜也没睡安稳。”
母亲说:“那赶紧起来到我家吃早饭吧!”
“人已经起早走啦!早饭都没吃,拽都拽不住!”
“可这猪肉还没提走呀!”
“这小和尚,人小鬼大的,还能真生气不成?”祖母疑惑地说。
祖父拿着烟袋窝朝门槛石上一磕:“猪肉呢?我送去。”
中秋节一整天,祖父急行军似的赶在路上,脚底板都磨出血泡来了,可他老人家觉得这样才有成就感。
晚上,圆圆的月亮假装成太阳,慢慢地攀上了树梢。祖父带着我大姑家那头儿的最新消息赶了回来:“呃,我到他大姑家一看,小戴还在跪着呢!他大姑觉得小戴给肉弄丢了。”祖父咕噜一声,咽下糖饼:“小戴昨儿个晌午就没怎么吃东西,早上到家的时候脸都饿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