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云间词派咏物词

作者: 李倩

明清之际,社会生活的动乱毋庸置疑对词人的心态与现实创作造成影响,词作为知识分子定义的娱情“小道”,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明末影响的余绪逐步消散,各家新的词学主张正呼之欲出,活跃异常。作为清初较有影响的云间词派,其咏物词作似乎依然承袭明末矜弱香软的词体特征。不同的是,明词常见的游戏口吻在减少,情感表达得更真挚、细腻。李雯与宋徵舆是云间词派的代表人物,从二人词作而观,咏物词数量上是李雯二十七首,宋徵舆二十四首;咏物题材上有落花、红叶、秋海棠、雪、新柳、秋月等,且二人所咏之物多有重合;篇幅上也以小令、中调为主,宋徵舆偶有长调之作,然而总体风格依然以妩媚婉丽为主,明末词风的影响依旧十分明显。

李雯(1608—1647),字舒章,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人,与陈子龙、宋徵舆并称“云间三子”。其词初名《仿佛楼草》,后收入《蓼斋集》附编为一卷。以下选《蓼斋集》中风格明显的四首咏物之作加以分析。顺治年间,龚鼎孳曾经上疏当朝推荐李雯,称赞他“文妙当世,学追古人之李雯,国士无双,名满江左。石录天禄,实罕其俦”。在仔细品读这部《蓼斋集》之后,发现龚鼎孳之语实非虚言。以下选李雯咏红叶、秋海棠等四首小令一一分析。

谒金门·红叶

青枫浦,染出空江天暮。隔岸胭脂新雨堕,小楼肠断处。

叠叠乱红秋露,又被西风吹去。翠袖拾来看几度,欲题无一语。

这首咏红叶之作颇有五代风致,上片写出青枫浦叶色初红,在寂寥而幽广的江天之间,映染出一抹胭脂般的清艳。小楼上的闺中女子遥遥相望,看这一树嫣红在初秋的细雨中摇曳零乱,雨水淋湿红叶,不禁让人联想起泪痕将脸上胭脂浸染的模样,这情景令女子神伤不已。下片写金风乍起,红叶随秋风凋落,渐渐离于枝头,遍布满地。这位看枫叶飘落的女子将落叶拾起,想将满腹愁思题于红叶之上,无奈反复翻看,几次提笔,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落笔于红叶之上。全词除最后一句化用唐宫女红叶题诗的典故之外,皆是白描情景,而在咏物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与物相怜相惜的观赏者,或者叫作旁观者存在,物作为单纯的静物存在,是贯穿全篇的线索,更是旁观者抒情的凭借。物本身并没有被赋予人格精神与特质,所以词中的旁观者,仍是抒情主体。在描摹物态方面,词中以胭脂写其红艳之色,用映红江天写其茂盛浓郁,“叠叠乱红”则写其随风飘零的凄冷,以寥寥几笔写出红叶的色与态,至于细节处并不过多着墨,这也正是咏物小令的特点所在。

醉桃源·秋海棠

愁红低影碧阑干,玲玲风佩寒。背人无语小屏山,相扶秋病阑。

宜翠竹、近苔钱,婵娟庭户间。相思种子隔年年,幽芳和泪鲜。

咏秋海棠词在清代咏物之作中是很常见的题目,秋海棠因其生长于万物摇落的季节,因此格外得词人钟爱。这首词开篇即点明了抒情基调,那就是愁。碧阑干外的一株秋海棠独自开放,仿佛满怀心事的美人一样垂首沉吟。赏看这一树幽花的女子在秋风中徘徊,腰间玉佩被风吹动,瑟瑟生寒。看花归来,女子在屏风之后默默良久,深觉秋风中憔悴的嫣红花朵正如病中的自己一样孤独,相看良久,也只有海棠与自己相对感伤。下片写秋海棠周围生长着翠竹与苔钱,在这闲适幽静的庭院中,更显花朵开落之间的寂寂。竹与苔皆是常绿经久之物,不比海棠的短暂,这与女子红颜的弹指衰驰何其相似。所以结句写每年一度秋海棠的开放都伴随着女子惜花伤时的泪水,这仿佛是花与人之间的一种默契约定,年年相伴。这首词对所咏之物秋海棠的直接着墨之处比前一首更少,除了“愁红低影碧阑干,玲玲风佩寒”写海棠的形貌,“宜翠竹、近苔钱,婵娟庭户间”写海棠的生长环境,其余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的咏物痕迹。抒情主体也依然是赏花者这一旁观形象。

渔家傲·咏雪

半启朱扉寒粉面,腾腾更爱灯前见。帘外玉梅香近远。罗袜浅,盈盈踏破银泥软。

淅淅雕阑风力短,清光又照黄昏院。怯把鸳针穿彩线。愁婉转,玉楼人共金凫暖。

这首咏雪词则更是典型的以人物感受为主线索去写物的。上片写雪天风寒,女子只轻轻开启半扇门已觉寒风扑面,尽管寒冷难耐,可她偏偏又贪看雪落的轻盈婉妙,于是在灯前窗下静观,融融暖室,昏黄烛火,只有漫天飞雪的寂静无声。帘外梅花的香气幽幽弥漫,与雪意之中更显清冽迷人。闺中女子不顾天寒路滑,决心踏雪赏梅,她身量轻盈,因此只在雪地上留下浅浅的足印。下片写风雪渐停,明月照在落雪的小院中,更显皎洁清幽。而踏雪归来的闺中女子,闲来本想用刺绣打发长夜时光,但鸳针彩线让她更加感伤自己的独自凄凉,只得在漫长的冬夜,在明月映雪的一片清光之下闷闷地睡去,与她相依偎的只有金凫绣被。这篇咏雪词较前两首而言更加活泼,写女子畏寒看雪、踏雪赏梅等,细节灵动跳脱。然而相同的是,这种灵动依然靠抒情主体,也就是词中人物来完成,并不是靠写物本身。词中除“腾腾”写雪之绵密、“银泥”写雪之色形外,几乎没有正面描写。虽为咏雪词,但人物才是词中主体,雪仿佛只是衬托人物的背景色一样,融于她的一切行动、思想、神态中。与雪一样具有缥缈、洁白形貌的还有杨花,李雯的咏杨花词则一样是以闺怨为主题。

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阑?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一春幽梦绿萍间。暗处销魂罗袖薄,与泪偷弹。

“杨花”一题自苏轼填《水龙吟》一阕细写之后,便一直是词人十分热衷的题目,杨花的飘零无根、雪白轻盈被反复吟咏。李雯这首咏杨花之作,上片写春风乍起,杨花如雪花一样在空中翻飞,不知为何人牵系,忽然飞到深闺雕栏之上。然而春日雨晴不定,突如其来的雨水将杨花从空中打落,随后落入沙土之中,只得任人践踏。下片写杨花的轻盈之态,随风停落,终止之处难以预见。即使有青鸟借杨花传信,也终因其太过轻盈不定而无法达成。飞扬了春之一季的情思幽梦最终化为池水上的片片浮萍,这种无处诉说的飘零与愁绪,就如同女子于无人处偷偷抹去的泪水一样,斑斑点点,最终无处寻觅。词中以素雪写杨花之色,以晴翻、沾惹无端之语写杨花的轻盈,在咏物的切近与细致方面,比之前几首要好一些,因为“物”的色彩在加深。特别是“一春幽梦绿萍间”一句,把杨花历经一个春天的游荡漂泊比作幽梦,开始有将人的情感赋予所咏之物的倾向。可即便如此,人物仍是词中的主体,这一点并没有本质改变,而这一主体的身份也仍然是闺中女子。

同为“云间三子”的宋徵舆,在咏物词创作风格上与李雯大致相同,也以小令见长,且所咏题目多有重合,应为派内的相互唱和之作。宋徵舆,字直方,又字辕文,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四十六年(1618),卒于清圣祖康熙六年(1667),年五十岁。其为顺治四年(1647)进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宋徵舆为诸生时,与陈子龙、李雯等倡几社,以古学相砥砺,故所作以博瞻见长。《四库全书提要》云:“徵舆为诸生时,与陈子龙、李雯等以古学相砥砺,所作以博赡见长,其才气睥睨一世,而精练不及子龙,故声誉亦稍亚之云。”入新朝出仕为官后,其于尘世变故之中常有悲凉缠绵之语,著有《海闾香词》。其著有《林屋文稿》十六卷,诗稿十四卷(含《海闾香词》等),在《四库总目》中传于世。下面所选四首咏物词与上文李雯四首题目几乎相同,但宋徵舆咏物词在写物上比李雯更加详尽,同时,所选抒情角度也不再仅止于闺中怨情,范围更广。

蝶恋花·落叶

昨夜江南无数树。带月兼霜,做了连宵雨。簌簌送他秋梦去。红楼一枕斜阳暮。

不寄天涯肠断句。高下飘飖,自向溪前舞。屋角窗前非定处。西风着力何时住。

上片起首三句便蕴含无限悲凉,秋风无情,江南芳树一夕间尽数凋落,在明月秋霜的映照下,仿佛连绵不断的雨点一般无穷无尽。飘零的红叶将一秋心绪都带走了,斜阳如血更与红叶一色,好像秋天残梦的余韵未消。下片写落叶并没有被人收拾起来做题诗的信笺,寄给远方苦思之人,而是任其飘摇如同溪前起舞。被吹散四周的落叶或于屋角,或于窗前,但这只是暂安之处而已,因为西风还没有停止,落叶依然不知终将去向何方。这首咏物之作带有明显的乱世遗民之思,全篇以落叶作比,无论是“兼月带霜,做了连宵雨”,还是“屋角窗前非定处”,都可以说是代大批由明入清的江南知识分子群体抒情,体现了离乱之势下,身不由己、茫然无措的痛苦心境。与李雯咏红叶之作相比,这首词的抒情主体不再是闺中女子,而是逐渐转变至以物抒情,由物的形态、遭遇、所处环境来直接抒发所要表达的情绪,淡化旁观者代替抒情的成分。同时,这首词所抒发的也不再是闺怨愁思,女性痕迹不再贯穿始终。

浪淘沙·秋海棠

尽日雨冥冥,满眼青青。断肠心事乱星星。冷落胭脂如欲语,秋梦初醒。

玉砌与银瓶,无限飘零。月斜人迹散空庭。叶是衣裳花是面,剩影残形。

这首词上片写秋雨连绵,雨水洗过的草木枝叶更显浓绿,看花人的心事正如秋雨一样不可断绝,无端烦闷。树木中秋海棠的红色经秋雨浸润更加明艳,仿佛嫣红欲滴的胭脂一样,唤醒人恹恹长梦。下片写繁华过后只余无限伤感,看花人都散去,更显空庭寂寞。秋海棠经风带雨之后,也如憔悴的美人一般,只余冷清的月色下一点淡淡的影子。这首咏秋海棠之作所写之情与李雯之作比较相近,都是以花喻人的寂寞伤感,不同之处依然是宋徵舆的词作中女性抒情主体的形象在弱化,对秋海棠形象的描述有所加强。

渔家傲·咏雪

十二重楼帘不卷,茫茫玉屑空缭乱。飞到人家心性懒,随处满,因风柳絮春魂断。

雀语啾啾天色晚,鸳鸯瓦上堆琼藓。夜半迷离明月浅,光照眼,朝来试踏银泥软。

这首咏雪之作上片写落雪时的纷乱迷蒙,“玉屑”写雪之白细,“随处满”写出雪的堆积之态,更以“因风柳絮”“心性懒”写雪的随性自在。下片则写雪停之后的情态,鸟鸣声声,檐瓦上已是洁白一片。因为积雪的映照使得月光都显得比平日明亮,因此梦中人恍惚迷离睡不安稳,一心想等天亮后再去外面的琉璃世界中漫步踏雪。这首词的描摹写物之处不少,无论是“玉屑”“琼藓”的形象,还是“心性懒”“春魂断”的神态,抑或用谢道韫“因风柳絮”之语比拟,都将雪描绘得十分美好。然而词中的抒情成分并不明显,仿佛只是从落雪到积雪的过程中截取了几个片段,着意摹写之余仿佛失于含义。这种以片段描绘留白的方式,也正是五代及宋初词的特点,正是云间词派所推崇的。

忆秦娥·杨花

黄金陌,茫茫十里春云白。春云白,迷离满眼,江南江北。

来时无奈珠帘隔,去时着尽东风力。东风力,留他如梦,送他如客。

这首咏杨花词五代词风更见明显,如置《花间集》中也无违和之感。词的上片写杨花飘扬迷离,漫漫无边,仿佛春天连绵无尽的云朵一般雪白,遮住人远望的目光,江南和江北一时因杨花漫天而无分别。下片写杨花的来去无定,无论是珠帘阻隔还是东风吹散,都不是随人心愿而定的,来时如悠扬春梦,去时也如客旅匆忙,一切充满了无可奈何之感。词中写杨花形貌的有“春云白”“茫茫十里”“迷离满眼”之语,这种求神韵而不求形似的笔法,在云间咏物词中最常见。而如梦如客的恍惚与忧愁之感,也正是词人处于明清易代之际的真实感受。

明代被称为词的“中衰”时期,词作多呈现油滑轻浮的弊病,至明清之际,云间词坛开始有意识地脱离俚俗、戏谑的咏物风格,主张以情致哀婉动人的白描笔法取而代之,虽然并没有脱离五代词风的婉媚,但真情流露,清新自然,可谓正式开启了清代咏物词的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