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拉的美学观:浪漫主义情怀之下的自然主义小说理论

作者: 朱玲艳

左拉的美学观:浪漫主义情怀之下的自然主义小说理论0

在文学发展的长河中,19世纪的法国文坛呈现出多元而璀璨的景象。浪漫主义蓬勃发展,自然主义崭露头角,众多作家在这两种思潮的交织碰撞中摸索前行。爱弥尔·左拉(以下简称左拉)作为法国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其作品体现出浪漫主义和自然主义理念相互交织的独特美学观。深入探究左拉的创作,能让我们领略到他个人的文学魅力,更能帮助我们洞悉那个时代文学发展的脉络与走向。本文通过《卢贡-马卡尔家族》系列作品以及《实验小说论》这样的理论文本,还有作为记者的左拉所撰写的文学评论和艺术评论来展现左拉的小说美学观。

一、左拉的浪漫主义情怀

和前一代人一样,左拉深受浪漫主义的影响。浪漫主义文学在当时仍是学生们热衷的文学类型。在左拉看来,浪漫主义包含一种抒情性,它打破了启蒙精神,而自然主义则试图重拾启蒙精神。这意味着当时的作家们被这种抒情性和想象力扰乱了思绪,抒情性引发了与科学、严肃哲学和逻辑的冲突。

(一)自然描写

描写自然并借景抒情是浪漫主义所倡导的方式,左拉也受到了这一方式的影响,这通常出现在他的小说跳出城市框架之时。有时,城市中的自然几乎都是乌托邦式的、封闭的,如《饕餮的巴黎》中的温室和《穆雷教士的过错》中的花园,它们与病态的社会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而自然,象征着对生命的召唤,无疑是左拉抒情的源泉之一。左拉曾为米什莱的著作撰写书评,米什莱的那些自然史著作颂扬生命力,左拉在其中尤其看到了印度泛神论的印记。在米什莱笔下,自然充满力量和神灵,左拉将米什莱形容为迷失在西方的婆罗门。但左拉对自然的描写始终无法摆脱悲观色彩,左拉笔下的风景总是有两面性:一面关乎生命,另一面关乎死亡。

(二)人群描写

当左拉描写人群时,我们能看到他作品中的浪漫主义元素。我们能找到雨果式的比喻,把人群比作暴风雨和洪流,雨果笔下的人群造就了对巴士底狱的攻占,拉开了法国大革命的序幕。在左拉这里,一方面,他继承了这种崇高的基调,像《萌芽》中,人群团结成具有政治意识的民众。但另一方面,人群也令人恐惧,它具有一种蛮力,就像《人面兽心》里描写的那样,左拉用动物的比喻来描绘这种令人不安且暴力的人群,比如《崩溃》中具有破坏性的人群,以及《萌芽》中的人群,时而承载着政治意识,时而又被低级本能和复仇心理所左右。

(三)无人称叙述

在叙述上,左拉试图摒弃浪漫主义写作风格,但又难以避开其影响。他倡导成为“中立叙述者”,像福楼拜那样只叙述不议论,与巴尔扎克或司汤达的风格相反。在左拉看来,雨果的《海上劳工》比《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更胜一筹,因为在这部小说中,雨果不发表议论,没有利用小说来展示自己的观点。《海上劳工》是一部关于自然的小说,雨果拒绝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作品。左拉本想成为一名超脱的作家,不想成为某个政治或社会团体的代言人,但他最终还是成了一位有社会担当的作家。创作意图的声明和作品本身之间存在差异。例如,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我们能感受到对第二帝国和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矛头,尽管叙述者没有直接议论,但叙事本身带有一种道德说教的声音,就像雨果的《惩罚集》一样。因此,左拉既反对浪漫主义,又在一定程度上受其影响进行创作。

二、左拉的转变

自然主义者通常对浪漫主义小说持贬低态度,他们反对情节跌宕起伏和离奇的转折。因此,其创作者反对浪漫主义小说惯用的戏剧化情节与超现实转折,尤其批判当时占据主流地位的连载小说模式—这类作品常通过章节结尾的悬念设置维持读者黏性。自然主义作家推崇展现日常生活片段的美学,刻画日常生活片段中的普通人物(如中产阶级和普通民众)。例如,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就是一部自然主义小说。

(一)典型塑造

左拉是从连载小说的写作起步的,他的作品中仍保留了一些浪漫主义小说的元素。在《马赛的秘密》中,左拉用引人入胜的场景、丰富的想象力和通俗小说式的情节来吸引读者。后来,左拉出版了《戴蕾斯·拉甘》,这是一部根据真实犯罪事件改编的通俗小说,讲述了一个谋杀故事。书中人物过于怪异、独特,缺乏典型性。次年,左拉进行了自我批判,指责自己研究了一个过于特殊的案例。在这次转变中,左拉深受实证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伊波利特·丹纳的影响。伊波利特·丹纳认为,一本书应该是整体的写照,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而不是个人传记,小说家不应只是讲述生活中罕见的冒险经历,而应探索人文科学,成为自己所处社会的民族学家和社会学家。于是,左拉在特殊性和典型性之间做了妥协,认为“似乎一旦脱离普遍性,作品就变得更出色”。例如,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他描写了像艾蒂安·朗蒂埃、金融家和投机者等通俗小说式的人物,并将他们置于第二帝国的背景下,这些人物除了受遗传因素影响外,还会根据自身性格逻辑在这个背景中发展,概括了那个时代的人物类型。

(二)双重读者群体

从美学角度来看,对人性的分析或对历史的呈现解释了小说中次要人物的重要性,因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典型性,是没有独特个性的社会类型。但左拉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塑造的人物总是容易陷入通俗小说式的疯狂和歇斯底里。例如,《萌芽》中的艾蒂安·朗蒂埃,本可以被视为其堕落家族遗传的一个例外,但他在酒精的作用下产生了杀人的念头。由于《小酒馆》出版时,左拉受到了共和党人的严厉批评,他与左翼读者群体达成了和解,在倡导平凡叙事的同时,他仍然保留了对耸人听闻情节的偏好。他面向双重读者群体进行创作:一方面是期待知识的知识型读者,另一方面是寻求娱乐的普通读者。

(三)新闻写作

新闻写作在左拉的小说创作中至关重要,他从新闻写作中了解到了伊波利特·丹纳关于个体的理论。在伊波利特·丹纳看来,个体由三个因素决定:环境、时代和种族。伊波利特·丹纳认为个体是被决定的,这一观点在左拉的作品中也有体现。左拉笔下的人物与那些能够自主选择行为并对行为负责的经典人物截然不同,他笔下的人物是由他们的身体和本能所决定的。左拉撰写过论战性文章和政治评论,论战的口吻在他的小说中得以保留。例如,在《卢贡家族的家运》中,左拉讲述了第二帝国的政变,在小说中可以看到这位有社会担当的共和党人的声音。新闻写作让左拉学会了描写日常生活,小说中有对日常生活反复出现的场景描写,有时还有对社会风俗的插叙。

三、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理论

(一)实证主义的传承

19世纪70年代,左拉试图确立自己的小说理论,他将自己的思考汇集在《实验小说论》和《自然主义小说家》这两部作品中。这两部作品体现了实证主义的传承。实证主义认为,现实可以用科学的视角来解释,它是在反对形而上学和宗教思想的基础上构建起来的。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中通过类比阐述了实证主义理论,他将小说视为知识的产物和研究成果,认为小说是一种严肃的文学体裁。

(二)科学模型的建构

左拉以医学为模型构建科学模式。“实验小说”这一标题借鉴了克劳德·伯纳德的医学著作《实验医学导论》,这部导论是关于方法论的论述,其灵感来源于物理学。观察症状的医生成为左拉认同的角色。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有一位帕斯卡尔·卢贡医生,他默默地观察着一个又一个人物,并将所有观察记录下来,用于他准备撰写的关于遗传的著作,而在最后一卷中,这些观察记录都得以呈现,就像是对前面内容回顾的结语。这位医生表面维持政治中立,实则对共和党人抱有同情。左拉通过其视角建立人物档案时,这种立场差异悄然渗透进文学塑造。在自然主义文学理念中,小说家应兼具观察者与实验者双重身份,意味着他们在创作初始必须进行系统性观察,而这正是其小说生成机制的重要源头。

(三)人物的发展

在小说创作中,首先是观察者视角的章节。例如,第一部小说介绍了卢贡-马卡尔家族的所有人物以及他们潜在的特质。然后是实验者视角的章节,通过小说情节,人物在特定时刻相互作用。例如,在面对路易·波拿巴的政变时,家族成员的反应各不相同。描写和叙述是观察的过程,而议论则是提出假设和法则的过程。有了观察者和实验者,他们将提出假设,并对社会中的人产生认知。小说作为知识的产物,构建了一种社会心理学,而小说家更像是预审法官,他首先参与案件材料的构建,但不给出判决。但理论主张和实践之间仍然存在差距,在左拉小说中我们仍能明显感觉到叙述者的存在。例如,有些场景以讽刺的口吻叙述,能听到类似雨果《惩罚集》中愤怒的声音,还有很多隐喻被用来谴责不道德的行为。

(四)生理学的重要地位

1.身体主题

在《人面兽心》中,左拉在写作时考虑到了无意识,无意识在当时的精神病学理论中已经出现。在左拉这里,存在一种由本能和冲动决定的心理学,对身体私密部位的重新审视,以及与怪诞风格的浪漫主义联系。身体优先于情感,塑造了个体无力抗拒自身倾向的形象,这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观点,与唯心主义观点相反。同样,左拉的宿命论观点与古代的观点也不同,在左拉看来,宿命存在于人的内心,人的命运早已注定。“肉体的宿命”这一表述可以概括左拉的所有小说,左拉笔下的人物是有性情但无性格的人,他们是“灵魂完全缺失”的肉体。

2.遗传主题

在开始创作《卢贡-马卡尔家族》之前,左拉阅读并批注了卢卡斯医生关于生理学的医学著作,他仔细研究了医生们的各种理论分类。《卢贡-马卡尔家族》的序言中,左拉强调遗传是核心主题,对左拉来说,我们可以通过祖先来解释一个人的行为。例如,从祖母“狄德大姨”这个人物开始,我们看到了所有的遗传特征。但这种生物学观点引起了正统思想界的震惊和批评,因为左拉笔下的人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决定论使个体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五)环境的重要影响

左拉也强调环境的重要性,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能看到现实主义小说的宏大架构。小说的主人公是在环境中经历种种的人,如卢贡家族的分支体现了进步和不道德,他们利用政变得以发迹,卢贡夫妇获得了税务官的职位,他们的儿子欧仁成了政治家,甚至娶了一位贵族女子。还有一些次要人物同样受到环境的影响,如投机者阿里斯蒂德一生大起大落,另外《饕餮的巴黎》和《小酒馆》中的巴黎也展现了社会阶层的变迁。但帕斯卡尔·卢贡医生这个人物是个例外,他本可以成为一名杰出的医生,但他选择为穷人看病,忠于自我,忠于自己的科学热情,秉持无私的道德观念,置身于金钱世界之外。在左拉看来,描绘环境有助于描绘民主运动。卢贡家族成为当时民主社会的缩影,代表了那个时代广泛的民主运动,为了描绘这一运动,左拉借助了科学,他将达尔文的理论应用到人类社会,自然选择在社会中发挥作用。当环境发生变化时,那些能够适应的人得以生存,而无法适应的人则会被淘汰,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环境对个体命运的影响。此外,环境的影响促使左拉进行描写,因为要理解个体就必须描写其所处的环境。左拉以自然主义文学理论对抗传统小说创作范式。他指出,古典小说常将人物置于抽象化背景中展开叙事,其创作者因遵循“描写即离题”的古典美学原则,往往回避对环境的精确刻画;而自然主义小说强调物理环境与人物命运的共生关系,即“环境造就人”。

左拉在法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从深受浪漫主义影响,到逐渐转向自然主义,其创作理念和风格的转变体现了他对文学的不断探索与创新。在创作中,他巧妙地融合了浪漫主义的抒情性与自然主义的科学性,通过对自然、人群的描写以及独特的叙事方式,展现出社会的复杂面貌。他的自然主义小说理论,以实证主义为基础,构建科学模型,强调人物发展、生理学和环境的重要性,为文学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左拉的作品和理论,激励着后来的作家不断思考文学与社会、科学的关系,推动着文学的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