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灯
作者: 马新亭小时候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了。为了省油,天再黑,母亲也不让点灯,一家人就在黑暗里说话,谁困了谁就去睡觉。
小舅就是在那样一个冬天,冒着暴风雪从几百里外把驴牵回家的。当时驴只有一只羊那么大,这还是在煤矿上工作的父亲攒了好长时间的工资买的,大驴买不起。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都小,爷爷奶奶年迈多病,父亲在外地工作,农活儿就指着母亲一个人干。轻一点儿的农活儿母亲还可以干,繁重的体力活儿,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干不了,得经常求人。后来父亲和母亲商量,买不起大的牲口,就买一头小驴,养大后干农活儿。
那时谁也没想到,在买回驴的第二年,父亲就在一次矿难中去世了。
全家围着驴转来转去,把它当宝贝似的,这个看看那个摸摸。驴长得确实可爱,雪白的嘴唇,乌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耳朵。母亲在我们家院子的东面给驴搭建了一个棚子,还把照料驴的任务交给了我。从此,我和我家的驴便形影不离。母亲对待驴像亲生的孩子一样,甚至比对我们还好,无论小驴听话不听话,或者踩坏了什么东西,她从不打驴骂驴。我知道它是母亲的希望,全家人的希望,希望它快快长大,替全家干繁重的农活儿。
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的冬天,驴生了一种奇怪的病,浑身上下长满了白色的小虫子。从远处看啥病也没有,走近后用手翻翻它的毛,里面藏着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大概驴浑身又痒又疼,它不停地用蹄子踢自己的下半身,弯曲着脖子用嘴啃自己的上半身。有的地方的毛被踢光了,有的地方被啃得露出了皮肤。母亲给它身上喷了些农药,不管用;又往它身上抹了一些药粉,也不见好转。驴在驴棚里不吃不喝不睡,母亲一趟一趟地往驴棚里跑,去时愁容满面,回来时长吁短叹,一遍遍焦急地说:“咋办呢?”渐渐地,驴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躺在地上,眼睛里流淌着泪水。母亲也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去找邻居们给驴看病。左邻右舍围着驴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最后有人说恐怕没救了,找个地方埋掉吧。母亲哭着说:“不能埋。”
一天深夜,我被尿憋醒了,听见窗外狂风怒吼。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一跳下炕就感觉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冻得浑身直打战。我刚打开门,暴风雪就像一个猛兽,一下把我推倒在地。我爬起来,弯着腰用力顶着暴风雪,往屋后的茅房里跑去……我回来快走到房门跟前时,突然看见驴棚里亮着灯,心想这是谁在驴棚里?都下半夜了,天寒地冻的!我踩着厚厚的积雪蹒跚过去,不由得惊呆了,驴静静地躺在地上,母亲一只手举着带玻璃罩的灯,眯缝着眼,另一只手慢慢翻着驴身上的毛,一个一个往外捉虫子。我眼里含着热泪,说:“娘,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母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快去睡吧,我已经给驴捉了好几夜小虫子,多少有些好转了。”我哆嗦着说:“你不会白天给驴捉虫子?”母亲叹口气说:“白天有那么多农活儿、那么多事,抽不出空儿,只能夜里……”
驴慢慢开始吃草、喝水了,并且奇迹般地站立起来,少毛无毛的地方也开始长出新毛。母亲有时拿着一个玉米面窝头走进驴棚,宁肯自己少吃点儿,也要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驴身前长方形的槽子里,让驴吃。
驴渐渐长大,银灰色的毛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一匹绸缎,既不像白色那么冷,也不像黑色那么暗,看着让人心里踏实。驴长得很壮,很有劲,一给它套上车,它就全力以赴地拉水、拉土、拉肥、拉犁、拉麦子、拉豆子、拉高粱、拉玉米、拉柴火……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驴拉着车,母亲坐在车上面,手里攥着一条从不打驴的鞭子,风里来雨里去,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母亲养了我们这一群孩子,没有一个病死,没有一个饿死,没有一个扔掉,没有一个送人,她把我们一个一个拉扯大。长大后的我们,有当上乡村教师的,有当上白衣天使的,有当上农业专家的,有当上作家、记者的。
后来,我们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母亲说什么也不去,眼睛直盯着驴棚。母亲一直养着那头驴。每次家人劝母亲卖掉它,母亲都说:“那是我的孩子,不能卖!”
母亲去世后的那几天,不知是家人忙着处理母亲的丧事,还是忘记上料,驴咬断缰绳失踪了。几天后,人们看见驴躺在母亲的坟前,有人上前想牵它起来,却发现驴已浑身冰凉……
母亲生前唯一的遗嘱,就是把那盏她一直保存下来的灯,埋进她的墓地里。因为她觉得正是煤油灯的煤油味熏死了驴身上的小白虫,治好了驴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