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犟人
作者: 于德北儿童公园原来有两个用水泥砌成的大象,是滑梯,从尾巴那里登上去,从鼻子滑下来。一对大象,在荒废的园子里站着,寂寞,但不孤单。杨积金小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来这里玩。像儿童公园这样的废园子,长春有十几座,大门残了一半,园内树木蓊郁,草疯长成一片。
“杨积金,你别光顾着玩。”
他妈时不时地叮嘱他。
他不怎么往心里去。
他爸死得早,他妈没工作,靠给居委会打杂挣点儿家用。居委会没活儿的时候,她要么坐在炕上缝缝补补,要么去河边浆浆洗洗,从来自河南、山东的那些单身汉的口袋里挣杨积金的口粮。杨积金少年的时候,就肚量大,能吃,但有点儿懒,不愿干活儿,总琢磨一些弯弯绕。
他妈带他来儿童公园,春天撸榆钱儿、挖野菜,秋天割蒿子当引柴,点炉子烧炕用。
杨积金就是这么长大的。
20世纪80年代,儿童公园复建,大象滑梯被砸掉了,那个位置变成了广场,广场上修了花圃,种植了不少花木。
杨积金那时是个青年了,在一家区办工厂烧锅炉。上一天一宿班,再休一天一宿。他精力旺盛,睡半天觉,扑棱一下爬起来,骑上自行车就往儿童公园跑。儿童公园修得漂亮,来这里游玩的人多了起来,附近的居民更是把这里当成休闲娱乐场所。黄昏未到,许多人就来了,有散步的,有练拳的,有下棋、打扑克的,也有唱戏的。杨积金是奔着戏来的,他喜欢听二人转。他自己组装了一个半导体,整天不离手。他喜欢听韩子平、董玮唱《回杯记》《包公赔情》,两人透亮的嗓子彻底把他迷住了。
来儿童公园唱戏的,多是“滚地包”的,搭野台子,凑上人就唱,谁唱谁收钱,收了钱分给弦儿和喇叭一点儿。一晚上能轮着唱两三段的话,也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到这儿唱戏,唱的基本上都是老谱,没改良过的,词儿也和正规戏台上的不一样,俩味儿,俩劲儿。杨积金觉得这些人和事离自己更近。他是怎么跟着唱上的呢?那天,儿童公园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女人报号“大鞋帮”,从榆树那边过来,原本和丈夫唱一副架,后来丈夫变心,和别人跑了,她不想在家乡混,就坐绿皮车,一气儿到了长春。
大鞋帮个儿不高,圆脸,大眼睛,说话快,走路跟刮风似的。
她的脚是大,像两只船。
大鞋帮初来乍到,没有“下装”,就一个人唱两个人的戏份,又是男又是女,又是老又是少,忙活出一身汗。有一次,她唱《大西厢》,一嗓子没赶上去,杨积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把场子“炸”了。这嗓子也太好了,有一点儿哑,却丝毫不影响高音。大鞋帮蹬鼻子上脸,说啥也要把杨积金拽上场。大家一起哄,他就跟着唱下去了。他会的戏不多,大鞋帮就教他,一折又一折,两三年下来,整本的戏他也能唱个十出八出了。
后来,大鞋帮认了杨积金的妈作干妈,人也搬到他家住下了。
但杨积金的妈与她“约法三章”。认干妈也好,来家住也好,就一点,你大鞋帮和杨积金是干姐弟,不能苟且。换言之,你们俩唱戏讨生活我没有意见,但恋爱呀,结婚呀,这些事儿,少来!我们杨积金是童男子,将来得找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结婚,生个一男半女,过正常人的日子。
大鞋帮和杨积金都拍着大腿笑:“您老真是多虑了!”
杨积金家在老城区,是平房,有个小院,南向开门窗,进去有个小走廊,直通厨房,走廊东西各一间房,东大西小。杨积金和他妈住东边,大鞋帮和她女儿住西边,日子一下子热闹起来。大鞋帮在杨家不白住,给房钱,也给饭钱,杨老太太等于招了一个租户。况且大鞋帮懂事,对自己抠点儿,对孩子和杨老太太却大方,时不时买些点心、糖果,一老一小都给她哄得笑眯眯的。
赶上杨积金有班儿,大鞋帮就一个人去儿童公园,杨积金休班儿时,就两个人去,他们这一副架,在儿童公园也算出了名的。
大鞋帮的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便就近找了一个学校——他们家旁边就有一所小学,校长是熟人——上学了,离家近,又有杨老太太照应,大鞋帮在外奔波也安心。
大鞋帮懂人情,有分寸,慢慢地,她好像真的融入了这个家庭。
天有不测风云,也许是因为过分操劳,老早就落下了病,也许是因为着急杨积金的婚事——相看了七八个姑娘,人家都不中意,杨老太太忽然就倒下了,脑出血。人是抢救过来了,可瘫在炕上了。杨积金一时抓了瞎,这可咋整呢?大鞋帮擦擦手,说:“咋整?伺候呗!”
从那以后,五六年的时间,大鞋帮除了唱戏,余下的时间都在杨老太太身边。两千多天,杨老太太身上没味儿,没长一块褥疮,直到撒手西去,没掉一斤重。临死时,杨老太太抓着大鞋帮的手不放,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大鞋帮抹了一把眼泪,点头应允。
可杨积金是个犟人!
送走老太太,烧了“三七”,过了“五七”,等周年上完坟,大鞋帮炒了几个菜,坐下来和杨积金喝酒。
大鞋帮开门见山:“咱俩过吧。”
杨积金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竟局促起来。
“你嫌我老?”
杨积金摇摇头。
“嫌我丑,还带个孩子?”
杨积金仍摇头。
“那为啥?”
“咱答应过我妈,不苟且。”
大鞋帮这才把杨老太太临走时抓着她的手不放的事说了一遍。
杨积金愣了一下,说:“可她也没留个准话啊。”
话一下赶到了死胡同。
大鞋帮喝了一口酒,把头扭向一边,过了半晌,问:“你喜欢我不?”
杨积金点点头。
“那咱们就结婚。”
杨积金摇摇头。
大鞋帮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杨积金真是个犟人!他妈死后,他就从这个小院儿搬出去了,去单位住。
后来,他那个区办厂被并了,他就在单位看大门。单位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姐姐,还有一个外甥女,外甥女学习好,初中、高中、大学,一路保送,是个让人省心的丫头。
杨积金的婚事一直没有着落,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儿。
一晃,杨积金退休了。这天,他去他姐家吃饭——大鞋帮特意约了几个老戏友,一起给他庆生。说是他姐家,实际就是他家。原先的平房早拆了,拔地而起的是高层楼房,他们分到了一个96平方米的两居室,宽敞又明亮。
席上,老戏友们鼓动大鞋帮和杨积金唱一段。
大鞋帮开口即来:“繁星眨眼月牙弯。”
杨积金只唱了一句:“微风轻吹柳树尖。”
他嗓子哑了,唱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杨积金喝醉了,就住在了他姐家。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儿童公园的大象滑梯,那么真切,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还梦见了他妈,她一个劲儿地冲他摆手,好像是说:“杨积金,你别光顾着玩。”还梦见大鞋帮的女儿打滑梯,她站在大象的头上说:“大舅,你放心,长大了我孝敬你。”
什么榆钱儿啊,野菜花啊,全在半空里飞,就连那些干蒿子,也像被谁点着了似的,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